「那是媽媽的手——」
「只是惡作劇啊。」加菜子笑著說。
她的聲音帶著些許金屬質感、有如搔動喉嚨深處般的……是的,有如滾動鈴鐺般清脆。
貓一般的女孩。
杉浦第一次與加菜子交談是在剛進六月的時候——也就是說,他整整一個月受到那雙妖艷白手的幻影所騷擾。在這段期間,杉浦不知偷窺過圍牆另一側多少次。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對鄰居如此好奇,但他覺得去深入思索這件事並沒有什麼意義,便放棄了思考。
杉浦僅是憑藉著本能而行動。
但是他的慾望並沒有獲得滿足。因為在此期間,他幾乎不曾在圍牆的邊飾壁孔里看到那個妖艷的少女現身。
不久,杉浦的本能成了一種執著,執著化為習慣;最後,習慣替他確定了一個事實。
那就是,鄰家的女孩每天晚上都會外出。
有時只是單純回家的時間較晚。
有時則就算老早回家,等夜幕低垂,又會立刻出門。
總之,鄰家的女孩總是在同年齡的少女不會外出的時段里出門,回到家的時間也往往過了深夜。
雖然不知道她在外頭做什麼,總之絕不尋常。如果是一般普通的家庭,這樣的舉動肯定會遭家人責罵。但是杉浦從未聽見隔壁傳來的斥責聲,也沒聽過類似爭吵的聲響。
女孩回家的深夜時分,四周自然是寂靜至極。若有爭吵,即使家人刻意壓低聲量也很難做到完全無聲,更何況杉浦一直豎起耳朵偷聽……
實在令人費解。
某個晚上,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杉浦決定尾隨少女的行動。
他躲在門後,屏氣凝神地等候少女外出。心跳愈來愈激烈,全身的血液似乎因興奮而流速加快。此時,杉浦總算久久——著實隔了好一段時間——重獲「活著」的感覺。
隔壁的門打開了。
杉浦踏出腳步一個沒踩穩,踉跆地跌了幾步,接著朝向暗巷賓士而去。至此,杉浦的舉動已經稱不上是跟蹤了。
他的腦子一片混亂,待視線習慣四周黑暗時,少女早已消失於黑夜之中,現在要追蹤已經太遲了。一瞬間的猶疑,杉浦失去了他的目標。
即便如此,高昂的情緒要恢複平靜仍然花了不少時間。等到悸動完全止息,杉浦才發現自己坐在暗巷之中。
——多麼愚蠢啊!
全身充滿無力感,彷彿絲毫沒有意願站起般,杉浦一直坐在原地。
突然,脖子上有股冰涼的觸感。
知覺完全麻痹,毫無驚訝感的杉浦縮起下巴,緩緩地低頭一看。
一雙慘白的手正抓住他的頸子。
杉浦大叫,發軟的雙腳站不起來。
在一陣難以形容的哀嚎後,杉浦戰戰兢兢地轉過身,慢慢地抬起頭。
雪白的臉龐——
少女正低頭望著杉浦。
「嘻嘻,真沒用呢。」
少女的聲音像鈴鐺般清脆。
「你是住在隔壁的叔叔吧?」
少女接著問。
杉浦張皇失措,不知該如何回答。表情像波斯貓的少女甜甜地笑了,說:
「你好膽小喔。」
——沒錯,的確很膽小。
自己真是可笑。杉浦也跟著笑了起來。這個既非大人、也非小孩的奇妙生物,以難以歸類的中間特性,突如其來、卻又自然地直接訴諸杉浦已然磨滅的感性,或許正因為如此,害怕一切大人與小孩的杉浦才不會感到懼怕。
少女愉快地說:
「明明這世上沒有什麼好怕的事情。」
「你、你之前,脖、脖子……」
「你偷看到了?」
「不、不是的,我是……」
「反正那又沒什麼。」
「咦?」
少女更可愛地笑了。
「那是媽媽的手,只是惡作劇啊。」她說。
「惡作劇?」
看起來並不像母女間的玩笑。
杉浦頓時語塞,瞳孔渙散,眼神飄移不定。接著少女嘲笑杉浦似地說:
「既然你如此害怕白天,就等夜晚出遊不就好了?月光對於你這種人可溫柔的呢。」
杉浦完全被她看穿了。
——她說的或許是事實。
杉浦自己也認同。
從那天起,杉浦的日常生活改變了。
他在白天蓋上被子睡大覺,直到日沒之後才起床,靜靜等候少女於深夜歸來。一整年來幾乎不與他人交流的杉浦,彷彿在異國發現同鄉般,在少女身上找到了令人費解的安心感。
第二次見面時,杉浦得知了少女的名字。由於鄰家大門沒掛上名牌,杉浦之前從來不知道鄰居究竟姓什麼。
少女自稱柚木加菜子。
第三次見面時,杉浦得知了她的境遇。果然如先前所猜測,加菜子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另外兩名同居人是她的姐姐與叔叔。母親在生下加菜子前已患難治之症,生下加菜子後依然沒有起色,住在醫院裡接受治療。
加菜子便由年齡差距甚大的姐姐與叔叔撫養長大。母親長期一直住在醫院裡,在加菜子長大懂事前就死於病榻上了。
至於父親,加菜子說對他一無所知,不僅不知其名,更遑論生死。
加菜子或許是私生子。
但是她有家人,算不上是孤兒,經濟層面上雖稱不上寬裕,倒也不至於困頓。就算失去了雙親,加菜子未曾缺乏家庭的溫暖。
因此,加菜子並不覺得自己不幸。
雖然失去雙親,對她而言卻是自然之至,她從未對此感到寂寞或不方便——加菜子說。
她常常想,世上有許多孩子在戰火之中失去了家庭,與這些不幸的孩子相比,自己仍舊無比幸福。
「可是將來在論及婚嫁或求職之際,你的境遇或許會產生一些不好的影響。」當杉浦提出他的看法時,加菜子明確地回答:
「我還不到該煩惱這些事的年紀呢。」
的確,對於年方十三的小女孩而言,結婚與求職就像來世一樣遙遠。她或許多少有過一些想像,但想必非常不真實吧。她恐怕無法想像找到自己人生伴侶、共組家庭、養兒育女的情況會是怎樣,且這種想像對現在的加菜子來說也不具任何意義。
是故,即便有著如此不幸的境遇,加菜子也未曾怨恨這個社會。對她而言,素未謀面的父親根本無從恨起,憎恨善待自己的姐姐與叔叔更是莫名其妙。
只是,如同雙親健在的孩子不懂孤兒的心情,失去父母的加菜子一樣也難以理解他們的的心情。
加菜子說,她真的不懂父母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什麼是父親?什麼是母親?對於孩子而言,父母又扮演著何等重要的角色?——雖說活了十三年,多少也了解父母的意義,但不論在知識上有多少理解,終究僅止於一種想像。
「想像終歸是想像,永遠不會是事實——」
所以加菜子認為,自己還是不可能了解。
如果叔叔代替父親……
如果姐姐代替母親……
是否感覺上能更接近一些呢?
遺憾的是,加菜子的叔叔扮演不了父親角色,姐姐亦是缺乏母性的女子。
無疑地,兩人均非常照顧加菜子,呵護得無微不至。但是他們終究還是無法取代父母。
加菜子有家人,受到充分的親情灌溉,所以她絕對不算是個不幸少女——但這並無法改變加菜子失去父母的事實。
——等等,那麼……
——那是母親的手。
她不是如此說的嗎?
遲鈍的杉浦在與加菜子道別之後才總算想起少女話中的矛盾。記得加菜子確實是說,那雙手是母親的手,但她也說過母親早已去世——
——這種情況,這種情況真有可能發生嗎?
當時的杉浦總是在夢幻與現實之間徘徊,所以倒也不怎麼覺得恐怖。
第四次見面時加菜子說:
「我還記得兩歲時的事情。」
「喔。」
杉浦不甚明白她的語中含意,只好含糊回應。
加菜子曾見過母親三次。
最早的一次是剛出生不久,理所當然,沒有任何印象,而最後一次見面母親已經斷氣了。故真正稱得上見面的只有一次,是她兩歲時的事。
她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況。
就算當時加菜子年紀尚小,母親重病入院,前前後後卻只去探過一次病——如果這是事實——實在不合常理。
可是加菜子到了最近才覺得這件事很不合常理。
不去探病的理由似乎是因為加菜子的姐姐。據加菜子所言,她的姐姐也只去過醫院兩次。如果是事實,還比加菜子少了一次呢。而且兩次當中,一次是剛入院時,另一次則是母親去世的時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