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窄袖之手 第三章

杉浦注意到鄰居的家庭狀況大約是妻子離家後不久。

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隔壁是否有人居住,也從來不曾留意住了怎樣的人物。

或許這也是種幸福吧,直到發生了那種事情——杉浦一向無暇關心他人生活。但是在發生那種事情之後——別說是他人,世上的一切對杉浦而言早已失去了意義。

一個人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他突然感到絕望。

理所當然,他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孤獨感。

接著——

——理由並非如此。

總之,就在這段時期前後,他開始注意鄰居的情況。

隔壁家庭由三名成員所組成。

那時他們的訪客尚少,也很少出門,有時甚至一整天都沒人離開家裡。

總之,雖然不知道他們靠什麼過活,杉浦確定隔壁共住了三個人。

首先是一名與杉浦年紀約略相當的男子,穿著打扮總是土裡土氣,怎麼看也不像有正當職業,專門負責外出採買。男丁只有他一人,但是看起來並不像一家之主。從外觀看來,男子似乎更像一名傭人。

另外一名是瘦弱的年輕女性。不知為何,在杉浦眼裡她看起來才像一家之主。這名年輕女子非常美麗,彷若天仙下凡。一點也沒有在白日辛勤工作的氛圍,也不像專過夜生活的風塵女子。

至於最後一名成員則是……

——柚木加菜子。

每當杉浦想起這個名字,總伴隨著一種莫名的寂寞。這名少女如今應該已經不在人世;即使還活著,恐怕也無緣再見一面。

胸口有些鬱悶,與剛才回想起妻子時的感覺類似,或許是從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所散發出來的輕微樟腦的氣味所致。

加菜子是個中學生。

不可思議的女孩子。

杉浦回憶起加菜子……

不起眼的男子、年輕女性,以及中學生,絲毫不像親子家庭,感覺十分詭異。兩名女子的容貌非常相似,也可能是姐妹,但總給人一種扭曲、不正常的感覺。當杉浦注意到這戶人家,也隨之勾起他的好奇心。只不過在意歸在意,卻沒有任何方法能確認事實真相。

接下來的好幾個月,杉浦僅能將好奇埋在心裡。

記得那是……

五月左右發生的事。

靠著存款過活的杉浦,什麼事也沒得做,什麼事也不想做。他從不外出,整天窩在家裡。但持續這般日子,有時難免感到鬱悶,某一天,杉浦不經意地望向了庭院。

庭院種了一棵形狀醜惡的栗樹。

杉浦很討厭這棵樹的形狀。

這棵樹彎曲醜陋的枝桎朝向鄰居的庭院延伸而去,陰森的形狀彷彿正在向人招手,就像圖畫中常見的幽靈的乾枯手指。

——彷彿會招來不幸。

杉浦此時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看著栗樹的枝椏。

杉浦家與鄰居家以黑色矮牆分隔,栗樹依偎著牆壁生長,幽靈手的部分幾乎完全伸進鄰居的庭院里。栗樹到了秋天,枝椏上便會長滿難以入口的匯匯果實。果實難吃,故從來也沒人摘取,一向任其腐爛,掉落一地。

——啊,糟了。

也就是說,這些沒人要的栗子不就全都掉落在鄰居的庭院里了?

雖然只是芝麻蒜皮大小事,杉浦可不想因此與鄰居發生爭執。

他不願意因此遭人說閑話,更不喜歡事後再去低頭道歉;就連對自己極其體貼的妻子,杉浦都無法充分溝通了,更別說是不具善意的陌生人了哪。對現在的杉浦而言,光是與人溝通都有所困難。

在麻煩之種發芽茁壯之前,預先剷除比較好。

於是,杉浦動作緩慢而遲鈍地進到數個月不曾踏入的庭院,走向他所厭惡的栗樹。

枝椏比想像還低,但要全部砍除似乎很不容易。杉浦繞進樹木與圍牆之間,靠在牆壁上仔細觀察陰森森的樹枝。果然,靠近一看更覺難以清除乾淨。

當他準備繞到別處觀察時,不經意地從圍牆上層的間隙窺見隔壁庭院的情景。

杉浦維持不自然的姿態,拉回原本掃視而過的視線,定格。

一名少女坐在檐廊上。

少女脫下制服外套,將之隨意拋在身旁,倚著紙門側坐。房間內沒有開燈。天色逐漸昏暗,少女雪白的臉龐與白襯衫宛如發光體,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杉浦直定定地盯著少女。

好漂亮的女孩子。

杉浦過去曾見過幾次她上學或回家時開門進房的背影。在這幾個月里,他如同間諜般偷偷觀察過這女孩好幾次,但是,像現在如此端詳她的正面反倒是第一次。

雪白的臉龐。

即使有點距離,仍看得出少女的五官長得十分秀麗,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表情看來似乎有些恍惚,也像感到疲憊,但決不是面無表情,而是給人虛幻飄渺、稍縱即逝的印象。少女的年齡大約十二、十三歲左右。

或者更大一點也說不定。

不,推測她的年齡多大著實不具任何意義,因為杉浦對於這名坐在檐廊的少女別說恐怖感,連一丁點的厭惡感或抗拒感都沒有。

——她並不是小孩子。

直覺如此告訴他。

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

那麼她是什麼呢?

杉浦夾在栗樹與圍牆之間,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這名不會拒絕自己的特異分子。

少女一動也不動,或許是杉浦透過牆上的邊飾壁孔窺視的緣故,眼前的光景有如收藏於畫框之中、色調昏黃的印象派繪畫之感。

——所以才不覺得恐怖吧。

與欣賞繪畫的感覺相同——他並不覺得所見光景實存於世,所以並不害怕。這樣的分析或許沒有錯,因為杉浦此時不只是小孩,連其他陌生人都感到懼怕。

就在此時。

從繪畫背景的那片黑暗之中,一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

那雙手與少女的一樣纖細,一樣白皙,手腕以上沒入黑暗之中,無法看清。

少女似乎沒注意到手的存在。

那雙手貼住少女纖細的頸子,彷彿原本就附著在頸子上。

接著,將頸子……

緊緊掐住。

少女眯起了眼。

那表情,究竟是感到痛苦,抑或——

感到陶醉?

喀沙喀沙作響的,究竟是少女掙扎的聲音?

還是栗樹枝受風搖動之聲?

看得忘我的杉浦全身僵硬。

無法作聲。

少女輕輕向後仰,倒向昏暗的客廳里,上半身融入黑暗之中,接著兩腿懸空晃動了幾下,彷彿被那雙手拖入黑暗裡,消失無蹤。

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了。

悄然無聲。

整段過程僅有短短數分鐘,不,說不定只有幾秒鐘。

杉浦全身冒冷汗。

他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等到回過神來時,發覺自己燈也不開地坐在客廳里,汗水早已變得冰涼,全身感到一陣寒意。

明明已經快進入初夏了。

——剛才看到的情景是……

該不會是兇殺現場吧?——杉浦得到如此平凡結論,已經是夜闌人靜之時。

杉浦著實受到了驚嚇,但並不是因為他目擊少女遭到殺害,而是因為繪畫竟然動了。對杉浦而言,圍牆對面的事件是如此地不真實,不存在於世上的事實。

因此,當他想到該去采采狀況或向警察通報時,又是更久之後的事。等到他想到這些時,已經半夜三更了。

就在他猶豫不決,不知該採取何種行動當中,天色漸白。

最後他既沒去看看狀況,也沒向警察通報。他什麼也沒做。

但是沒做反而是正確的。

杉浦經過幾番猶豫與思索後,決定還是如平常一般躲在門後陰影處觀察。這是他每天早上無意義的例行公事,每天躲在門後偷窺隔壁家的女孩上學。

——今天早上……

如果那是事實的話,少女便不可能出現。

若是事實,杉浦的日常生活將逐漸失去均衡,終至崩潰。

在確認事實之前——昨晚發生的事件,對杉浦而言終究仍只是幻影罷了。

但是,實際上……

杉浦此時兩眼充血、滿臉胡碴,面容變得異常憔悴,彷彿老了十歲之多。

而少女——

少女的模樣與平時沒有分毫差異,一如既往準時走出家中大門,朝學校方向而去。

一切都與平時沒有差別。

——那麼昨天發生的那件事是白日夢嗎?

杉浦陷入輕微的混亂。他放棄冷靜思考,緩慢地回歸日常生活。但也因為缺乏結論,接下來他將長期受那雙蒼白縴手的幻影所苦,不斷在幻想與現實之間徘徊。

由黑暗中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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