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貝德化工廠的投影室很小——五排摺疊椅中間留一個走道,僅此而已。

多拉德來得很晚。他站在後排兩臂交叉在胸前,看著他們篩選灰色的卡片、彩色的卡片以及不同亮度的立方體,在不同紅外乳劑中拍攝。

他的出現讓丹錐德有些忙亂,這年輕人是這裡的主管。多拉德在工作的時候總是一副專家的派頭。他在隔壁的母公司里是公認的暗室專家,而且他的完美主義工作態度是出了名的。

丹錐德已經有幾個月沒和他通過話了,自從蓋茨威買下貝德化工廠以後他們之間有了一種無聊的競爭。

「萊芭,給我第……八號樣品的沖印添加劑。」丹錐德說。

萊芭·麥克蘭坐在一排椅子的盡頭,膝蓋上放著一個文件夾。她一邊清楚地答應著,一邊在半黑暗中熟練地用手指在文件夾里找東西。她把沖洗過程分了類:化學試劑、溫度、時間以及拍攝前後的保存注意事項。

紅外敏感的軟片都必須嚴格地在無光下進行。她已經做完所有的暗室工作,把許多樣片按手觸摸碼排好了序,而且在黑暗中把它們的記錄分類放好。她在貝德的價值是很容易看到的。

篩選工作到了下班時間還在進行。

當其他人一個個準備回家的時候,萊芭·麥克蘭還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多拉德小心地靠近她。房間里有其他人時他和她說話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在吸引別人的注意。

「我以為你來不了呢。」她說。

「有台機器壞了,結果我就遲到了。」

燈亮了。他站在她身邊的時候她頭髮閃著光亮。

「你看到1000C的樣品了嗎?」

「看到了。」

「他們說它似乎挺好的,而且比1200C好操作得多。你覺得它能用嗎?」

「能。」

她隨身帶著提包和一件輕便雨衣。她站起身走到中間走廊找拐杖時他往後退了退。她看起來並沒有要求幫忙的意思,他也沒主動問。

丹錐德把頭探進房間。

「萊芭,親愛的,瑪西婭得馬上走了。你能行吧?」

她臉頰上泛出了紅點。「我完全能行。謝謝你,丹尼。」

「我想送你一程的,親愛的,可我已經晚了。我說,多拉德先生,如果不是特別麻煩的話,你可以——」

「丹尼,我有車回家。」她忍住了火氣。她的語氣中沒有火氣,她的臉也保持著放鬆的樣子,可是她無法控制臉的顏色。多拉德用冷峻的黃色眼睛注視著這一切,他清楚地明白她為什麼生氣;他知道丹錐德蹩腳的同情在她看來像在她臉頰上啐了口痰一樣令人難堪。

「我會送你的。」他說,說得太晚了。

「不用,不過謝謝你。」她想過他可能會提出來而且原打算答應的,可她不願意強求別人的幫助。該死的丹錐德,該死的他隨口一說,她得去坐他媽的公交車了,真討厭。她認識路,還有零錢,她想他媽的上哪兒就上哪兒。

她在衛生間里待了很長時間,直到其他人都離開了大樓。是門衛為她開的門。

她沿著停車場中間的一條岔道的邊沿來到公共汽車站,她的雨衣披在肩膀上,用拐杖敲著路邊。當拐杖接觸柏油路發出嚓嚓的聲音時她能感覺出路面上細微的阻力。

多拉德從他的麵包車裡注視著她。在白天的公共場合里是危險的。他的感覺讓他自己不安。

落日下的一個瞬間,擋風玻璃,柏油路和高高的鋼絲把陽光反射得金光閃閃,像一隻只閃亮的小剪刀。

她的白色的拐杖使他覺得舒適,它掃開了陽光變成的金星,掃走了金星。想到她對自己無害,多拉德就放鬆了。他開始打開發動機。

萊芭·麥克蘭聽見了麵包車跟在她後面現在車己到了她身旁。

「多謝你邀請我參加你們的選樣。」

她點點頭,笑了笑,繼續用拐杖點地。

「搭我的車吧。」

「謝謝,我一直都坐公交車的。」

「丹錐德是個傻瓜,搭我的車吧。」——平常這種場合應該怎麼說來著?——「就算為了我高興。」

她停下來了。她聽見他下了車。

平常,人們總是去抓她的上臂,不知道做什麼別的好。其實盲人是不願意別人扶持他們腋下的,因為這樣就打亂了他們的身體平衡。這對他們來說就像被迫在搖擺不定的秤上稱重一樣令人不快。像其他人一樣,他們也不希望自己受別人驅使。

他並沒有接觸她。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扶你的胳膊會更方便一些。」

她扶過很多人的前臂,可是他的著實讓她吃了一驚。他的前臂如橡木樓梯的欄杆一樣硬。

她不知道多拉德調動了多少神經才經受住她手臂的一觸。

她感覺麵包車又高又大。與其他的轎車不同的是,這輛車裡有回聲和諧音。她手扶著圓背座椅的邊沿直到多拉德為她系好安全帶。橫在身上的安全帶扣到了她的一個乳房上,她把它調到胸部中間。

向她家行駛的路上他們幾乎沒有說話。他利用等紅燈的時候看著她。

她住在華盛頓大學附近的一套複式結構小樓的左半邊,街道很安靜。

「進來吧,我給你準備些飲料。」

多拉德這一輩子進過總共不到一打的私人住宅。在最近的十年中他去過四家:他自己的家,一次在艾琳家待了很短的時間,利茲家,還有雅各比家。別人的家對他來說像泊來品一樣。

在他下車的時候她感覺到麵包車晃動了一下。她身邊的車門被打開了,從車廂里下來得邁一大步。她下車時微微地傾進他的懷裡,感覺像撞到樹上一樣。他本人比從他的聲音和腳步聲中的估計要強壯結實得多,身體也重得多。他走路輕快又踏實。她認識過一個野馬隊的後衛隊員,跳槽出來給失明兒童拍電影……

一進家門,萊芭·麥克蘭把拐杖靠在角落裡,忽然覺得自由了。她自如地走來走去,打開音響,把外衣掛起來。

多拉德不得不重新想想她確實是雙眼失明了。在私人住家裡他感到興奮。

「來點杜松子酒還是汽水?」

「汽水吧。」

「還是來點果汁?」

「汽水。」

「你不常喝酒,是不是?」

「是的。」

「到廚房來吧。」她打開冰箱。「要不要來——」她用手迅速地摸索一遍儲藏的食品,「一塊水果餅怎麼樣?卡羅大胡桃的,很刺激的。」

「好的。」

她從冰箱里拿出一整張餅放在檯子上。

她兩手衝下展開手指,放在餅邊沿的錫紙包裝殼的周圍,直到餅的外周讓她知道,她的中間的手指已經處於鐘錶指針九點一刻的位置,然後她把兩個拇指搭在一起放在餅上找到餅的中心。她在中心位置插進一根牙籤。

多拉德試著找話說,以防止她覺出他對她的盯看。「你到貝德有多久了?」這句話里沒有噝音。

「三個月了。你原來不知道嗎?」

「他們告訴我的情況很少。」

她笑著撇了撇嘴。「你可能在設計暗室的時候搶了什麼人的飯碗了。不過說真的,因為你的設計很科學,技師們都喜歡你。整個排水工程都很科學,還有足夠多的電源插座。無論在哪裡都能找到二百二十伏的電源。」

她把左手中指放在牙籤上,拇指放在餅的邊沿,為他切了一塊水果餅,用食指控制刀的方向。

他看著她使用明晃晃的刀。肆無忌憚地看一個女人的正面,這感覺讓他覺得很奇特。在一起的時候能有幾次機會想看哪裡就看哪裡呢?

她給自己倒了杯很濃的杜松子酒和汽水,然後他們一起來到客廳里。她把手放在一個落地燈的上方,感覺到沒有熱度,按了一下開關。

多拉德用三口把他的那份水果餅吃完,筆直地坐在沙發里。他光滑的頭髮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的強有力的手放在膝頭。她把頭靠在椅背上,把腳蹺到一個腳墊上。

「他們什麼時候在動物園拍攝?」

「可能下個星期。」他很滿意自己已經給動物園方面打了電話,並且答應給他們紅外膠片:丹錐德有可能去核實的。

「這兒的動物園真大。我姐姐和我外甥女幫我搬完家後,我和她們一塊去過。你知道,他們有一個動物和遊客的親密接觸區。我抱過一隻美洲駝。感覺好極了,可是它身上的味,天哪……我覺得我一直被一隻美洲駝跟著直到我脫了我的襯衫。」

他們在進行一次談話。他必須說點什麼,要不然就只能離開。「你怎麼來貝德的?」

「他們在我曾工作過的丹佛的雷克學院張貼了招聘廣告。有一天我查公告欄的時候碰巧查到它。事實上,由於政府的合同要求工廠搭配就業來保護易受歧視群體的合法就業權利,貝德必須精簡他們的員工隊伍才能履行這項規定。他們一共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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