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罪惡之花 第六章

邁克·胡魯貝克站在她前面,顯得比記憶中的他高大得多。

在法庭上他顯得很小,不過是一個罪惡的萎縮化身。現在他站在寬敞的暖房裡,充斥著空間,擴張開來,觸及四周牆壁、礫石地面和尖狀屋頂。他擦去臉上的雨水。「莉絲,你還記得我嗎?」

「行行好……」她輕聲說。她懼怕得渾身發軟,舌頭僵住了。

「我走了很遠的路,莉絲。我騙得他們全都上了當。我的辦法相當高明。真的。」

莉絲倒退了幾步。

「你對他們說,是我殺了那個人。那個羅——伯——特。你撒謊……」

「別傷害我,求求你。」

警犬兇猛地嚎叫了一聲,在胡魯貝克身後站立起來,作出攻擊的姿勢。它的嘴角肌肉後縮。露出尖利的黃牙。邁克低頭一看,不經意地向警犬伸過手去,好象它只不過是一隻玩具熊。警犬躲避著邁克的手,一口咬進他腫大的傷臂。莉絲以為邁克會疼得大叫,可那巨人竟像是毫無感覺。他舉起胳膊,警犬吊在空中,被拖到一個大貯藏壁櫃前。他掰開警犬淌著口水的嘴,解脫出胳膊,把狗扔進壁櫃,砰地關上櫃門。

邁克轉向莉絲,根本不注意她手中寒光閃閃的利刃。是啊,他感覺不到疼痛,他身軀高大,手裡還拿著把槍……但莉絲還是緊攥著那廚刀,刀尖正對他的心臟。

「莉絲,你也在法庭。你參與了那一次背叛。」

「我不得不去。我自己也沒辦法,他們一定要我作證,你懂得,對吧?我並不想傷害你。」

「傷害?」他惱怒地說。「傷害?到處都有人要傷害你,你躲得開嗎?狗娘養的壞蛋到處都是!」

莉絲想引開他的注意力,便同情地說:「你一定很累了。」

胡魯貝克毫不理會,自願自地說:「我得跟你說件事——在我們辦正事之前。」

辦正事?

一陣冷顫從她的脖頸傳到大腿。

「你仔細聽著。我不能大聲說話,因為這房間里肯定裝了竊聽器。你或許把這叫做監視,他們會從布簾後邊,從面具背後,從電視熒幕背後觀察你。你在聽我說嗎?好。」

他開始發表演說,言辭激烈,卻並不太動感情。「法律能醫治背叛,」他說。「我殺了人,我承認。殺人不是一件時髦的事情,我現在知道,我做了蠢事。」他眯著眼,像是在想台詞。「是的,那不是你認為的那種殺人。不過我並不能因此而原諒自己。誰都不能原諒自己。所有的人!」他皺皺眉頭,瞥了一眼用紅墨水寫在手上的字。

他繼續獨自講演,論題是背叛與復仇。他邊講邊在暖房中踱步,偶爾會背對著莉絲。有一瞬間莉絲差一點跳過去把鋒刃插進他的脊背。但他迅即轉過身來,像是對她不大放心,然後又接著講下去。

邁克·胡魯貝克談到牛群,談到基督教科學派。他為損失了一輛心愛的黑車而惋惜。他好幾次提到某位安妮醫生,又憤怒地譴責某個迪克醫生。她想,是那位科勒醫生嗎?

隨後,他轉身對著莉絲。「我給你寫過一封信。你一直沒回信。」

「你沒有寫上回信地址,也沒簽名。我怎能知道是誰寫的信呢?」

「說得好,」他嘲諷地說,「可你知道是我寫的。」

他的眼光極其犀利,莉絲立即回答說:「是的,我知道。對不起。」

「他們不讓你給我寫信,對不對?」

「嗯——」

「就是那些密探們。」

她點點頭,他又繼續講下去。

「時候到了,」他在莊重地說。莉絲又嚇得渾身顫抖起來。

胡魯貝克卸下肩上的背包,放在身旁。脫下連衣工裝褲,從粗壯的大腿上褪下來。他的拳擊短褲前邊的開口沒拉上,她驚懼地看見他那硬起一半的黑色陽具。

啊,上帝……莉絲抓起廚刀,等待他放下手槍,暴露出他的陽具。他真這樣做,她就跟他拚命。

但邁克一直沒放下手槍。他受傷的左手深插在短褲里。過了一會,他拿出一個小塑膠袋,塑膠袋的開口用一根線索扎住了。他用沒受傷的右手去解,神情專註得像個孩子。他停下來,重新套上工裝褲,艱難地扣上搭扣。

他從塑膠袋裡取出一張剪報,己經又潮又破。他像捧盤子一樣捧托著那張剪報,上邊虔敬地擺著從背包里取出的一個動物頭骨。見莉絲沒有伸手,他會意地一笑,把剪報和骷髏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他打開剪報,撫平,推到她面前,自己退到一旁,像一條獵狗把打死的野雞銜到主人腳下。

邁克·胡魯貝克垂手而立,槍管朝下。莉絲打算進攻。她想悄悄靠近,用刀戳他的眼睛。多麼可怕的想法!可她必須採取行動。現在正是時候。她握緊廚刀,朝剪報瞥了一眼。那是地方報紙對兇殺案審判的報導,空白處滿是他手寫的小字。有字,有畫,還有五星、箭頭,還畫著一個總統的印璽。另外還有林肯總統的側面像和美國國旗。所有這些文字、圖畫都環繞著一幅照片,莉絲認出是她自己的一幅黑白照,是宣判之後照的——她正沿著法院大樓的台階走向停在下面的汽車。

莉絲和邁克相距僅有六英尺。她小心地挪過去,拿起剪報,歪著頭裝出細看的樣子。其實她看的是邁克手裡的槍。她嗅到他發出的難聞氣味,聽見他粗重的喘息。

莉絲攥緊廚刀。刺他的眼睛!瞄準眼睛。行動。行動!先刺左眼,再刺右眼。然後滾到桌子底下去。行劫!不能猶豫。她朝前傾身,準備攻擊。

「嚴重的背叛,」他說,唾沫濺到她臉上。她沒有退縮。邁克低頭看著手槍,把它換到沒受傷的右手。莉絲把廚刀攥得更緊。她現在無法祈禱,但許多念頭湧出了心頭:她想起父親,和母親。哦,歐文,我希望你安然無恙。我們的感情也許破裂了,但我們的確曾經相愛過。還有波霞,我也愛你——即便我們姐妹之間永遠無法建立我所希望的那種親密關係。

「好啦,」邁克·胡魯貝克說。他把手槍托在掌上遞過去,槍柄朝著她。「好啦,」他又輕聲說。莉絲驚懼得兩眼一直盯著那枝槍,等她朝邁克臉上瞥去時,看見眼淚滾下了他的面頰。「動手吧,」他哽咽著說,「動作快一點。」

莉絲沒有動。

「拿去,」他把手槍塞進她手裡。剪報從她手裡落下,像一片樹葉飄到地板上。邁克跪在她腳下,低垂了頭,作出原始的祈求姿勢。他指著自己的後腦,說:「這兒,朝這兒打。」

這是詭計!她緊張地想。一定是。

「快點!」

莉絲把廚刀放到桌上,輕輕拿起槍來。「邁克……」她說了這名字時,嘴裡像是咬到沙子。「邁克,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要用生命為背叛贖罪。動手吧。快。」

莉絲低聲問:「你不是來殺我的?」

「什麼?我連那條狗都不殺,還會殺你?」他笑著朝貯藏櫃一擺頭。

莉絲不加思索地說:「可你安放了獸夾來夾狗!」

他苦笑了一下,說:「我的確曾經擺下獸夾來阻擋追趕我的密探們。那是我的一個妙計。可是獸夾並沒有安上機關。彈簧都已經觸發過了。我從不傷害狗。狗是上帝創造的生靈,它們沒有罪。」

莉絲驚呆了。怎麼回事?這一晚上他跑這麼遠的路卻毫無意義。他殺人,卻愛惜狗。邁克千辛萬苦地跑來只是為了演出他幻想中的這出荒誕的死亡悲劇。

「你看,」他說,「人們對夏娃的看法是錯誤的。她是受害者,跟我一樣。她受魔鬼的害,我受政府密探的害。你怎麼可以責怪一個受了騙的人呢?當然不能。那不公平!夏娃受到了迫害,我也受到了迫害。我們很相像,你和我,對吧?這真是不可思議,是嗎?莉絲?」他笑起來。

「邁克,」她的嗓音發顫,「你肯為我做一件事嗎?」

他抬起頭來,神色像那警犬一樣憂鬱。

「請你跟我一道上樓去。」

「不,不……咱們不能等了。你得趕緊動手。馬上!我到這兒來為的就是這個。」他哭泣起來。「太可怕,太艱難了。我從那麼遠跑來……求求你,我該安息了。」他朝手槍點點頭。「我太累了。」

「幫我一個忙。就一下下。」

「不,不,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你不知道這有多危險。醒著太累,我沒法忍受了。」

「幫我忙,行嗎?」她懇求道。

「不行。」

「那裡很安全。我向你保證。」

他們眼光相遇,對視了好一陣。莉絲從不知道邁克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怎樣的神情。「可憐的夏娃,」他緩慢地說著,點了點頭。「為了你,我去。」他朝手槍看了一眼,「然後你就動手了,快一點,好嗎?」

「好,如果你還要我動手的話。」

「我跟你上樓,為了你,莉絲。」

「跟我來,邁克。往這兒走。」

莉絲本不願背對著他,然而她感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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