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死者的幽魂 第二章

風暴終於來臨時,莉絲正在暖房裡往最高一排窗子上貼膠帶。

她從梯子上爬下來,想馬上離開這裡,但迎風的北窗還沒有貼完。

再待十分鐘,她想。

爬上梯子時她想起科勒曾勸她離開。她不覺得緊迫。他似乎並不特別為她擔憂。另外,如果胡魯貝克朝這裡跑來,嶺上鎮的警察總監一定會給她打電話。

她的眼睛投向外面的湖和森林。再往遠去,透過風雨,隱約可見一大片田野、樹木、山岩,一直伸延到烏雲翻滾的天際。這是一道極好的抵禦邁克·胡魯貝克的屏障,根本用不著擔心他會到嶺上鎮來。這一片原野也能保護她的丈夫。這兩個人在那廣褻的天地里怎麼可能相遇呢?

現在歐文在哪兒呢?

她心裡希望他快些回來。也許她和波霞還沒動身去旅店,他就回來了。無所作為,又惱又恨地歸來——因為他失去一次當英雄的機會。

也因為他失去了一次贖罪的機會。

哦,莉絲一開始就明白。她知道歐文今晚的行動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目的。關係到他自己覺得對妻子欠下的一筆說不清的債。也許他就是我的債,莉絲想。因為歐文去年的大半年中都和另一個女人混在一起。

歐文是在一次法學研討會上遇到她的。她是個委託財產和地產律師,三十七歲,離了婚,有兩個孩子。他用這些事實來證明自己這場外遇的道德性:他愛的不是一個嚼口香糖的小妞兒。

她是耶魯大學畢業的。

「你以為我會在乎她的文憑嗎?」莉絲喊道。

她收到一張大西洋城一家旅館的信用卡付款收據,上面註明的時間歐文本該在俄亥俄州出差。第一次看到這張收據,莉絲大為震驚。她從未感受過被丈夫背叛的滋味,她想不到通姦不僅是非法的肉慾發泄,還包含感情的叛責。她不知這兩者哪個更刺傷了自己。莉絲痛楚地想到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情景:他們手挽著手在驚濤拍岸的澤西海灘情意綿綿地漫步,他們倆坐在一張椅子上,歐文向她傾訴衷腸。

這就是他那個脾氣暴躁,沉默寡言的歐文!

這些細節當然多半都是莉絲的想像。歐文吸取教訓,只說出那女人的學歷,別的什麼都沒說。此後好幾個星期,莉絲痛苦得發狂,她感到自己隨時隨地都會崩潰。

她和他鬧起來的時候,外遇已經結束了,他說。歐文說,那女人要歐文離開莉絲,跟她結婚。他沒答應,他們就不歡而散了。

經歷了歐文坦白後幾周里生活的異變,經歷了整夜整夜的沉默,經歷了舉行葬禮的日子,經歷了一個難以忍受的感恩節,他們終於決定考慮離婚,各奔前程。一這段時間裡,莉絲總算認識到,歐文的外遇是有緣由的。但他和一個女律師私通,確實有些意外。他不善於和女強人相處。他說過,在莉絲之前他愛過一個越南女孩,是戰爭時期,在西貢。他很機智地沒有吐露多少細節,但他用「敏感、嫻靜」來描繪那個越南女孩。莉絲猜測,這意味著那女孩很順從,滿足,不大會說英語。

莉絲想,丈夫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女人。但她總覺得歐文與那女孩的關係中有什麼陰暗的成分。他不肯細說,她就只好猜測。也許他誤傷了那女孩,出於善心跟她好:也許她父親是被歐文打死的一名越共,歐文在補救自己的過失中愛上了她。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歐文強悍的個性對莉絲的確有某種吸引力。她仍記得他們頭次見面的情景。當時她三十五歲,有一次出席嶺上鎮的市鎮會議。歐文代表一家建築公司,站在講台上面對市民們憤怒的責問從容不迫地應戰,毫不退縮。她為他的冷靜和雄辯所傾倒。後來她找機會與他在停車場相遇,提出跟他交換電話號碼。「也許什麼時候我會需要找一個好律師。」

一周以後他邀請她吃晚飯,她立刻接受了。

後來他們結婚了。在共同生活的六年里,莉絲常懷疑他們是否能長久相處下去,但她萬想不到外遇會成為結束這場婚姻的理由。起初她想馬上和他離婚,自己重新過日子。然而莉絲不是那種好記仇的女人,事情過去幾周之後,歐文顯得極為悔恨。自從他們結婚之後,她頭一次有了一種奇怪的佔上風的感覺。

另外還有一個現實原因:這段時間裡母親患了癌症,後來病故,兩個女兒繼承了一份複雜的產業。莉絲對財務毫無興趣,便越來越倚賴歐文。生意、錢財畢竟是他熟悉的業務,在他著手處理遺產事務時,夫婦倆又接近了。他們的生活寬裕了。莉絲買了那輛四檔輪傳動汽車。根據姐妹倆與母親的商議,莉絲和歐文搬進了嶺上鎮住宅,擁有了夢境般的暖房;波霞則擁有了那套公寓樓房。歐文買了名牌禮服和昂貴的獵槍。他去佛羅里達遠海釣魚,到加拿大狩獵。他又出差,常在外面過夜,但莉絲相信他的擔保。她想,歐文顯然喜歡過富裕的生活,而存款、證券、財產全都在莉絲的名下。

所以今晚得悉胡魯貝克逃跑的消息後,歐文帶著槍站在面前時,莉絲知道她的丈夫將要使用唯一可行的手段來贖罪,彌補被他自己的過失損害了的夫妻感情。

起風了,該走了吧。

「波霞,咱們走吧。」

「我這兒還沒完吶,」她在樓上說。

「別幹了。」

過了一會,波霞下來了。

莉絲遞給她一件黃色雨衣,同時穿上了自己的雨衣。她們走出門去,雨下得更大了。莉絲回頭望著暖房,妹妹問一聲:「那是什麼?」

莉絲轉過身來:「我的天!」

她們面前的地上滿是渾濁的泥水,積水足有一英尺深,把車道淹了一大截,一直灌進了車庫。

他們築的堤決口了——是歐文向莉絲擔保說壘得又高又結實的沙包堆被衝垮了。上漲的湖水倒灌入車庫後邊的那條小河。流水打著漩渦衝進院子里。

「咱們怎麼辦?」波霞焦急地問。水流很急,但卻沒多大響聲。

「咱們什麼都不能辦,」莉絲說。決口有二十四英尺長,兩個人堵不住這麼寬的口子。更糟的是,車庫處在低洼處。但如果湖水不再上漲,住宅和大部分車道還是安全的。

莉絲說:「算了,咱們走吧。」

她們淌著水走進車庫,爬進那輛Acura汽車。莉絲把鑰匙插上,望了波霞一眼,轉動鑰匙。引擎發動了,發出均勻的響聲。莉絲謹慎地將車倒出車庫,迎著積水朝車道的上坡開去。

正要開出圍著車庫的那一圈黑色積水時,汽車忽然抖動起來,前輪——傳動輪在礫石車道上刨著,一直刨進下邊的泥里,輪子打滑,如同靜止在冰轍上,無法前進了。

迪克·科勒駕著他的BMW拐過二三六公路上的彎道,冒雨駛離嶺上鎮。

他順著下坡路朝正東開去。就在那兒,太好了!他把車開到停車場的後邊,停了車,關掉引擎。他打開背包,掏出裝著胡魯貝克的材料的文件夾——今晚他曾讀過一部分。

這份磨舊了的材料是六十五歲的安妮·穆樂醫生寫的。她是翠覆山精神病院的一名醫生。翠覆山醫院是本州南部有名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邁克·胡魯貝克接受安妮·穆樂醫生的治療僅有短短五個月,然而她對邁克病因的分析及邁克在她治療下的好轉情況都很令人鼓舞。科勒深感遺憾的是,沒人知道安妮醫生對胡魯貝克的治療會取得多大的成功。

像科勒一樣,安妮·穆樂醫生也是同時在好幾家醫院工作。她在一家小診所治療嚴重精神分裂病人時,偶然遇到邁克·胡魯貝克。胡魯貝克的智力和奇特的幻覺使她產生很大興趣,她努力說服收費昂貴的翠覆山醫院把胡魯貝克當作「公益類病人」收留下來。醫院主管人更樂意接受比胡魯貝克更「正常」的病人(也就是有能力支付醫療費的病人),所以開始拒絕了安妮的要求,但最後又讓步了,主要是考慮到安妮醫生的名氣和醫術。也抵禦不住她的軟硬兼施。

科勒醫生再次閱讀安妮在胡魯貝克人院第一周里寫下的筆記:

病人有敵意,疑心重。怕挨打。(說,「你要是打我的頭,你就別想活。」)沒有明顯的視覺幻象,有幻聽跡象……動作失控,需要採取強制手段感情平淡,有時異常(看到美國歷史書時哭泣;問及其外祖母時病人回答「他媽的死了」)……認知功能正常,但有時思維雜亂無序……

邁克·胡魯貝克住過的許多醫院肯定在他的記憶里留下了一片陰鬱的印象,但翠覆山醫院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則很可能是愉快的。州立精神病院里很多男女病人頭頂上都留有腦神經束葉切斷手術的疤痕。他們經常被施行電驚厥或是胰島素休克療法。然而翠覆山醫院卻不同。那裡醫護士員與病員的比例比州立醫庭高得多,圖書館裡有大量書籍,病房陽光明媚,窗子上沒釘鐵條,戶外活動場所像花園一樣,休息室里有各種娛樂設施。偶爾也使用腦電休克法,但主要醫療手段是用藥。

然而,跟醫治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樣,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為胡魯貝克找到對症的藥物和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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