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印第安捨身崖 第十章

科勒醫生說:「你一下子失去了兩個朋友,多麼不幸。我先前不知道還死了那個女孩。」莉絲沉默了好久,才說:「報紙上沒有報導。她的死被看作是偶然事故。」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莉絲詢問地望著他。

「你聽到什麼人呼救的聲音嗎?」

「你是什麼意思?」

「我想知道,你後來有沒有想過,凱麗爾,一個年輕姑娘被胡魯貝克那樣的巨人追趕,她總會叫喊吧?」

「也許她喊過。也許我沒聽見。我並不——」

「山洞離你找她的地方很近,是吧?」科勒追問道。「從你描述的情況看,我——」

「是的,離我很近,不過……」她感到像是在法庭上受到盤問一樣,便儘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不知道。也許我記不得了。有這種可能性,對吧?」

「當然。精神創傷後遺症。很可能。」

莉絲曾為羅伯特而哀傷,但最令她傷心的是那年輕姑娘的死。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對一個年輕人懷有如此深的感情。莉絲眼前又浮現出凱麗爾的面容,忽然意識到科勒在向她提問。他在問審判的情況。

「審判?」她輕聲重複說。「嗯,我早早地去了法庭。」

「就你一個人?」

「我不讓歐文陪我。我希望把印第安捨身崖案件和我的家庭分開。歐文和朵蕾西一起待了一天。不管怎麼說,她已經成了寡婦。她比我更需要安慰。」

莉絲第一次在法庭里見到胡魯貝克時,是在兇殺發生六周以後。胡魯貝克不像她印象中那樣高大。他眯眼看她,嘴角一咧,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莉絲坐在控告人——一個年輕女子身後,卻正對著胡魯貝克。他盡量把銬在胸前的雙手往上抬,眼睛直盯著她,嘴唇在抽動。

「這叫機能障礙,」科勒解釋說。「是抗精神病藥物引起的。」

「不管是什麼,他的樣子夠可怕的。他開口說話時更嚇人。他跳起來說:『陰謀!』『復仇!』好像是這樣說的。我記不大清了。」

他先前顯然已經發作過不止一次,因為所有的人,包括法官,都沒有理睬他。她從胡魯貝克身邊走過時,他顯得很冷靜。他聊天似地問她,是否知道四月十四日晚上十點半鐘他在什麼地方。

「四月十四?」

「是的。」

「兇殺發生在五月一日,對嗎?」

「是的。」

「你知道四月十四日出過什麼事嗎?」

她搖搖頭。科勒記下幾個字。「請繼續講。」

「胡魯貝克說,『當時我殺了一個人……』也許我記得不完全準確。他好像是說,『我殺了一個人。月亮是血紅色的。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成了一場陰謀的受害者——』」

「林肯總統被刺案!」科勒揚起眉毛看著她。

「你說什麼?」

「林肯是四月中旬遇刺的吧?」

「好像是。」

科勒又作了一點筆記。

莉絲說:「胡魯貝克說,『我身上被裝上了竊聽、跟蹤設備。他們折磨我。』他有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有時口氣像醫生或律師。」

莉絲是主要的控方證人。「控訴人讓我向法庭陳述事件的經過,我照她的話做了。」

她挺害怕被辯護律師盤問,但人家根本沒盤問她。胡魯貝克的律師只說了一句「沒有問題」。後來的幾個小時,她待在走廊里。

「審判的時間很長嗎?」科勒問。

其實不長,她說。辯護律師對胡魯貝克殺害了羅伯特這件事並沒提出異議。他憑藉胡魯貝克的精神失常來辯護——胡魯貝克在這種精神狀態下並不知道自己在犯罪。辯護律師拿出醫院的報告、作證書,由一名職員朗讀。

那瘋人一直坐在被告席,趴在桌上,有時笑,有時嘴裡在嘀咕,還在紙上寫寫畫畫,寫了一張又一張。她起初沒有在意,以為胡魯貝克只是在胡塗亂畫。後來才知道胡魯貝克並不像看起來那樣瘋——肯定就在那個時候,他記下了莉絲的姓名和住址。

法庭根據胡魯貝克缺乏正常思考能力的理由判決他無罪。又根據《精神健康法》第四〇三條判定胡魯貝克為具有危險性的精神病人,將被無限期監禁在一所州立醫院,每年進行核查。

人們開始退場。胡魯貝克突然大叫起來,蓋過了觀眾和新聞記者們嗡嗡的談話聲。他把一名法警掀倒,跳到他的椅子上。他把手臂舉過頭頂,手銬鏗鏘地響著。他尖聲叫喚起來。他的眼睛與莉絲相遇了一瞬,莉絲驚呆了。警衛制服了胡魯貝克,一名法警護衛著莉絲離開法庭。

「他站在椅子上說什麼話了嗎?」

「我記得他只是亂嚎,像一頭野獸。」

「報上的文章說,他當時喊道:『你是背叛的夏娃。』」

「有可能。」

「你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科勒搖了搖頭。「我給邁克·胡魯貝克治療,每周一次。有—次他說:『背叛,背叛。她自找倒楣。她自己到法庭來。她自找倒楣。那是一場背叛。夏娃是一個。』我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就顯得很不安,好像泄露了重大機密似的,就再也不說話了。那以後他又有好幾次提到背叛。你能猜出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嗎?」

「對不起,我猜不出。抱歉。」

「後來呢?」

「審判之後?」莉絲吸了一口濃咖啡。「我可是受了大罪。」

審判的轟動過去了,胡魯貝克也住進了馬斯丹精神病院,莉絲恢複了悲劇發生前的生活。起初她的日常生活看起來沒什麼變化——教暑期班,星期天和歐文一道上城郊俱樂部,在花園裡幹活。她也許是最後一個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亂了序。

有時她忘了洗澡。有時忘了她自己邀來聚會的客人的名字。在學校走廊里她一低頭會發現自己穿著不配套的兩隻鞋。她本該講坡普的作品,卻講起了德萊頓,還責備學生不預習功課。有時正講著課,說著話,她忽然發現別人尷尬地望著自己,才意識到一定又說錯了什麼。

「我好像是在夢遊似的。」

歐文起初還有耐心,後來也開始忍受不了她的麻木健忘。他們常爭吵。歐文更經常地出差。除了上課,她總縮在家裡不出門。失眠症越來越嚴重,經常是一連二十四個小時中片刻也不能入睡。

朵蕾西一夜間成了寡婦,她面容憔悴、蒼白,兩個月中沒有笑容。但她挺住了。歐文好幾次舉她的例子做莉絲的榜樣。「我跟她不一樣,歐文。對不起。」

七月里,朵蕾西賣了房子,搬到澤西海邊去住。告別時她沒哭,莉絲倒哭了。

但她還是漸漸恢複過來。

「據我所知,邁克·胡魯貝克的幻覺和美國歷史有關,」科勒對莉絲說。「尤其是南北戰爭那段歷史……『暴君罪有應得』,那是布思槍殺林肯之後喊出的一句話。」

「『暴君罪有應得』也是維吉尼亞州的箴言,」當教師的莉絲補充說。

「四月十四日是行刺的那一天。」

「林肯總統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科勒搖搖頭。「邁克很不願意跟我談他的幻覺。偶爾露出一句半句。他不信任我。」

「你是他的醫生,他都不相信你嗎?」

「尤其不相信醫生,這就是這種病的特點。他是妄想狂。總是指責我從他身上騙取情報交給聯邦調查局或其他特務機構。他有一個核心幻覺,但我始終沒弄清楚。我想是與內戰、林肯遇刺、密謀集團等歷史事件有關。或是其他一些他認為與謀刺林肯有關的事情。我就說不清了。」

「他的幻覺有什麼重要的呢?」

「因為那是他的核心病因。能向他解釋這一切苦痛的根源。」科勒說,「精神分裂症患者一生都在探索生活的意義。」

誰又不是這樣呢?莉絲想。

「這仍是一個很有爭議的問題,」醫生說。他說別人認為他有些離經叛道。莉絲覺得他這樣描述自己的時候很露出一絲得意。「精神分裂症是一種肉體疾病,就像癌症和盲腸炎一樣,必須要用藥物治療。這一點沒人反對。但我與同行們的分歧是,我認為可以用心理療法非常有效地治療精神分裂症。」

「我無法想像胡魯貝克會按你的要求,躺在病床上跟你談他的童年。」

「弗洛伊德也這麼說。他說精神分裂病人不應用心理療法來醫治。多數精神病醫生都贊成這個說法。目前流行的做法是讓病人服鎮靜葯,強迫他們接受現實,教他們到餐館吃飯,自己洗衣服,然後就放他們出院。是的,對胡魯貝克這樣的病人,無法運用躺在病床上自述的方式進行分析治療。但某些精神分析療法也很有效。嚴重的病人也可以達到很高的自理水平。

「多數精神病醫生總以為精神分裂病人在胡言亂語,以為他們的幻覺都毫無意義。我卻認為他們說的幾乎每一句話都是有意義的。我們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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