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印第安捨身崖 第六章

亞伯拉罕·林肯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濃密頭髮中有一個可怕的傷口。他掙扎了幾個小時才死去。林肯死的那天晚上,美國東部天空中,雲層里升出一輪血紅色的月亮。

邁克·胡魯貝克從書上讀到,這奇異的現象被不同的來源所證實,證人之一是伊利諾斯州的一個農民。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那天這農夫在剛播種的玉米地里一抬頭,看見天上殷紅色的月亮,便虔敬地脫下了草帽,因為他知道,一千英里之外有個偉大的人物去世了。

今晚看不到月亮,天上烏雲翻滾著。胡魯貝克騎著自行車搖搖晃晃地順著二三六號公路西行。他慢慢學會了駕馭這輛越野車,現在顯出信心十足的樣子。然而只要馬路前方或後方亮起了車燈,他就跳下車來,躺到樹叢下,等汽車開走再跳上自行車。他的牛後腿般粗壯的雙腿把車蹬得飛快。自行車的變速齒輪打在最低檔,因為他不知道怎麼換檔。

一道車燈的閃光使他驚懼起來。他看到田野另一邊有輛警車在緩緩地巡邏,車上的聚光燈照著一幢黑沉沉的農舍。燈光熄滅了,警車繼續朝東走,離他越來越遠。他放心了一點,邊騎邊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的情景。

邁克·胡魯貝克當時二十歲,因強姦罪被捕。

年輕人在紐約州北部一所私立大學讀書。學校在一個小城鎮里,盛夏時分這裡風景優美,但一年中的大多數時候天氣都像小鎮衰敗的經濟一樣死氣沉沉。

第一學期邁克·胡魯貝克常顯得不安,也不怎麼和人來往,但他成績還不錯,特別是美國歷史方面的兩門課,成績尤為突出。然而到了感恩節和聖誕節之間,他變得越來越焦躁了。他很難集中思想,似乎對最簡單的事情都作不出決定——比如先做哪門功課,什麼時候去吃飯,先刷牙還是先撒尿等等。他坐在房裡朝窗外呆望,一望就是幾個小時。

他當時的個頭已經像現在這樣高大,生著一頭捲髮,猿人似的兩道彎眉連在一起,一張圓盤臉,不笑的時候挺和藹,笑起來,倒顯得猙獰了。其實他多半是在感到尷尬時才笑,可在別人看來,那笑容里總透著惡意。他沒有朋友。

所以,在三月里一個陰沉的星期天,當邁克聽到有人敲自己的房門時,他覺得很驚訝。他好幾個星期沒洗澡,身上穿的襯衫和牛仔褲也有一個月沒洗了。誰也記不得他什麼時候打掃過房間。同房間的同學早就逃到女友宿舍里住了,這使邁克很高興,因為他敢肯定這個同學趁他熟睡時悄悄給他拍過照。他在桌上趴了兩個小時,閱讀T·S·艾略特的詩《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味同嚼蠟。

「嘿,邁克。」

「誰?」

來訪者是住在學生宿舍的兩位低年級同學。邁克站在門口,滿腹狐疑地盯著他們。兩位同學滿臉堆笑地跟他寒暄,他直楞楞地瞪著他們,一言不發。

「邁克哥們,你太用功了。來吧,我們在娛樂室里舉辦聯歡會。」

「還準備了吃的,來吧!」

「我得用功呀!」他訴苦地說。

「得了,來吧……來玩玩。你太辛苦了,哥們。來吃點什麼吧。」

邁克好吃。他一天三頓都吃得很多,還時不時要來點零食。他通常總會答應人家的要求,如果他拒絕了別人,心裡就會擔憂得坐立不安:人家會怎麼想?人家會說我什麼?

「去也行。」

「喔,太好啦。下樓玩去嘍!」

於是邁克不情願地跟著那兩位同學順著走廊朝娛樂室走去,那裡傳來聯歡會的喧鬧聲。經過一間黑暗的卧室時,兩位低年級學生閃到一邊,讓邁克先走。他們驀地轉過身來把他推進卧室,砰地關上門,從外邊上了鎖。

邁克嚇得拚命吼叫,用力拽門把手。他在屋裡亂摸,找不著電燈。他衝到窗前,扯下窗帘,要砸破玻璃從離地四十英尺的窗口跳到下邊的草坪上。這時他看到屋裡還有一個人。他在另一兩次聚會時見過她。這是一年級的一個胖女孩,圓臉,鬃發剪得極短,腳脖子很粗,肥手腕上戴著一堆手鐲。女孩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床上,裙子撩到了腰際。她沒穿內褲,手裡還捏著一隻酒杯。裡面有喝剩的桔汁和伏特加酒。她顯然曾經清醒過來,嘔吐一陣之後又昏睡起來。

邁克湊到跟前去看她。看到她的下體(平生第一次看見女人的這個部位),聞到酒和嘔吐物的氣味,他的驚恐發作了。他朝昏睡不醒的姑娘吼道:「你想幹什麼?」他一遍又一遍地撞門,響聲震動著整棟宿舍樓。外邊的走廊里傳來鬨笑聲。邁克倒在床上,喘不過氣來,一陣幽閉感使他恐懼得渾身每個毛孔都往外冒汗。過了一會,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後來他只記得兩個警衛無情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從床上拖起來。那女孩清醒過來,放下了裙子,在尖聲號哭。邁克的褲子開著口,陽物軟軟地吊在外邊,被褲子拉鏈蹭出了血。

邁克·胡魯貝克什麼也記不得了。女孩說她害感冒,剛躺到床上,一睜眼就看見邁克掰開她的腿,不顧她的反抗和掙扎對她施行強暴。叫來了警察,通知了家長。邁克當晚在監獄過夜,兩個看守提心弔膽地盯著他。邁克瞪著他們,叫他們到他房間去取來歷史書,不然就「宰了你們」。他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犯人。

證據是互相矛盾的。女孩的陰部的確發現了三種不同的避孕套潤滑劑,但邁克被警察抓獲時並沒戴避孕套,屋裡也找不到任何避孕套。邁克的辯護律師說,女孩自己掏出了邁克的陽物,反誣他強姦,以掩蓋她在半醉之後與好幾個男生亂搞的事實。

然而另一方面,有好幾個證人,包括女孩本人,聲稱願為邁克的罪行作證。另外,邁克曾經威脅過,或者惡狠狠地盯過許多同學,尤其是女同學。

但最不利的證據是邁克·胡魯貝克本人:一個高大、可怕的男子,比這女孩的個子大一倍——而且被抓獲的時候褲子還沒穿上——控方律師得意地指出這一點。事件過後邁克·胡魯貝克變得語無倫次,嘴裡嘀嘀咕咕地罵粗話。這就使邁克更沒有勝訴的希望了。律師知道邁克這樣出庭準會惹亂子,便承認他犯了性攻擊罪,然後將他保釋出來,條件是先退學,再住進他家附近的州立病院,接受為性暴力者設立的心理治療。

六個月後他出了院,回到父母家中。

回家以後他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有一天,邁克對母親說,他要回學校去念書,「只讀歷史,不讀別的。」

母親吃驚地笑道:「回學校?你說笑話吧?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你知道你對那個女孩幹了什麼嗎?」

邁克不知道他對那女孩干過什麼。他真不知道。他只知道有個女孩撒了謊,因為這個緣故,他上不成心愛的歷史課了。「她是混蛋!她撒謊!我要回去讀書,要當一個牧師。將來我要寫一本關於牧師的歷史書。他們經常操小男孩……」

「滾回你的房間去!」母親含淚怒喝道。這個二十歲的男子,比母親的個子大一倍,竟像挨了打的小狗一樣乖乖地回自己的房間。

他常會央求母親:「求求你,讓我回去上學吧!」他保證好好學習,當個牧師,讓她高興。母親走了。母親再也不把他叫做我的小士兵了。

痛苦的回憶使胡魯貝克激動不已。在十一月里這個潮濕的夜晚,騎著自行車,以每小時二十英里的速度執著地沿著二三六號公路前進。胡魯貝克沉浸在回憶中,因而沒聽見那黑色警車悄悄跟了上來。警車離自行車後輪只有十英尺時他才覺察。車燈亮了,警報器也響了。

「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胡魯貝克驚呼,突發的恐懼感在他全身震蕩。擴音器里傳來刺耳的喊聲:「你!停下自行車,下來!」聚光燈照在胡魯貝克腦後。警察!他想。密探!聯邦調查局!胡魯貝克停下來,用腳支住車。警察們從巡邏車裡走過來。

「下車,年輕人。」

胡魯貝克艱難地邁腿下車。警察們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一個警察悄聲說:「嗬,他高得像座山。」

「喂,請出示你的證件。」

狗娘養的密探,胡魯貝克想。他有禮貌地問:「你們是聯邦政府的特務嗎?」

「特務?」一個警察笑了一聲。「不是。我們只是警察。從甘德森來。」

「請過來,先生,你有身份證嗎?」

胡魯貝克坐下來,背對警察們,低著頭。

兩個警察互望了一眼,不知該怎樣對付這種局面。更糟的是,胡魯貝克竟哭喊起來:「我真——倒楣呀,什麼都被他拿走了。他用石頭砸我的腦袋。看我的手!」他伸出擦傷的手掌。「誰能救救我呀?」

一名警察朝前走了幾步,停在安全的距離之外。「你是說,有人打你了?你受傷了嗎?讓我們看看你的身份證,好嗎?」

「他是那個人嗎?」警察問自己的同伴。

「先生,讓我們看看證件。駕駛執照,什麼證件都行。」

「他搶走了我的錢包,把什麼都搶走了。」

「你被搶劫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