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印第安捨身崖 第四章

歐文·艾奇森懂得困獸獨斗的慘烈法則,懂得獵人和獵物的血液里都流著冷酷的直覺,他們都靠直覺來採取行動。

歐文會在冰冷的沼澤里站上幾個小時,一動不動,一隻野鴨會毫不警惕地在他頭頂二十英尺處慢悠悠地拍著翅膀飛過,隨著一聲巨響,便被他的長管獵槍送了命。他會悄無聲息地在山崖上一寸一寸地移動,從下風接近一頭鹿,不必使用望遠瞄準器就把一顆零點三零直徑的子彈射入那隻毫無警覺的鹿的肩膀,穿過它強有力的心臟。

小時候他常追尋狐狸的蹤跡,把鐵獸夾準確地放在這種靈巧的小動物必然經過的地方。他能嗅到狐狸的氣味,能辨認出它們在草叢中的移動。他去揀拾被夾爛的動物屍體,如果一頭動物咬斷拴在樁子上的繩索,拖著獸夾逃走,他會追出數英里,不儘是為了找回獸夾,還為了殺死那半死的野物。他莊嚴地執行這個使命,因為在歐文看來,痛苦是一種軟弱,而死亡則顯示了力量。

他也殺過人。用他那支黑色M-16步槍,一槍撂倒一個。空子彈殼在空中翻著筋斗,落地時發出可憐的清脆響聲。對他來說,子彈殼落地的叮鈴聲是最有特色的戰爭之聲,比沉悶的槍炮聲更能激發鬥志。那些男男女女端著古老的舊槍衝過來,他一個一個地打,彈殼叮鈴,叮鈴,叮鈴地落下來。

但邁克·胡魯貝克不是靠直覺行動的野獸,也不是被好戰的狂熱,或是對祖國的熱愛——或懼怕——所驅動的戰士。

那麼他是什麼呢?

歐文·艾奇森回答不出。

他駕車在斯汀森附近沿著二三六號公路慢行,留意查看是否會有可以打電話的路邊商店或加油站。他要給莉絲打個電話。但這是個十分荒涼的地區,只在數英里之外才有燈光。他又向前開了幾百碼,在一處較寬的路邊停下。他取下獵槍的槍栓,裝進衣袋,又從儀錶板旁的小抽屜里拿出一個長把電筒。他鎖上車門,在路邊彎來拐去地走了一陣,終於尋到一處輪胎印——是一輛汽車突然煞車又突然啟動留下的痕迹。

他打著手電筒又找到胡魯貝克當初跳下運屍車的地方:踏倒的草,翻起的石子,赤腳印。歐文慢慢轉了一圈。他心裡納悶的是,胡魯貝克為什麼要滾進草叢呢?為什麼又扯起好幾把草來?為了給傷口止血?想讓自己嘔吐?是一種詭計?偽裝?

他心裡想的是什麼?離路邊六英尺處有一堆腳印,有胡魯貝克的腳印、追捕者的皮靴印和狗的爪印。共有三條狗。胡魯貝克走了一會,然後開始穿過草地朝東跑。歐文沿這條路線走了約一百碼,發現胡魯貝克離開公路轉向南面,朝著五十英尺外與公路平行的一個山嶺跑去。

歐文順著這線索追下去,走了一段,蹤跡竟完全消消失了。他發現胡魯貝克走了回頭路——不再往南走,卻轉回了與公路平行的那條小路。

向東走了五十碼,他發現胡魯貝克故技重演:轉向南面,走一段又轉回來。哦,對了,他是在朝東走,但同時又不斷被公路南面的什麼東西所吸引。

歐文關上手電筒,停下來,閉上眼睛。他試圖排除內心裡那個堅毅、精明的、四十八歲的白人律師,竭力想像自己是瘋癲的邁克·胡魯貝克。他就這樣在黑暗中站立了好幾分鐘。

什麼效果也沒有。

他琢磨不出胡魯貝克的心思。

他正要返回他的「Cherokee切洛基」車,打算去水城貨車站,心裡忽然閃出一個念頭:他是不是把胡魯貝克的瘋癲估計得過於嚴重了?即便在那個瘋人世界裡,是否也存在著與正常人世界相同的某種邏輯?阿達拉把他說成是迷迷糊糊趁亂溜達出來的,可歐文現在得退一步想想。邁克·胡魯貝克設想出從一家犯罪型精神院里脫逃的計畫,順利地實行了這個計畫,並且已經逃過了職業追捕者的追蹤。歐文認為,由這些事實看來,應當把胡魯貝克的智力估計得更高一些。

歐文回到胡魯貝克的蹤跡消失的地方。有了新的看法之後,他抬頭仰望著一座小岩丘的頂峰。他挖了一把濕泥抹在臉上,從背包里掏出一頂海軍藍線帽戴上,開始爬山。

五分鐘後他找到了線索。岩丘頂上有斷枝殘草和靴印。那深陷的靴印是體重近三百磅的人留下的。腳印很新鮮。歐文還發現了鈕扣留下的痕迹——瘋人曾經匍匐在地,觀望下面的公路,也許在等待追捕者和獵犬離去。濕泥地上有一個手掌印,下面有「復仇」兩個字。胡魯貝克離開這裡還不到一個小時。他是朝東走的,沒錯,但可能是去找衣服,也可能是為了迷惑追捕者。他從另一條路返回西面,來到這個小丘,準備再朝東去。

這狗娘養的!歐文慢慢下山,滿心歡喜卻又小心翼翼,他現在可不能摔斷一條腿。下到山腳,他打開手電筒,又發現了像丘頂那樣的腳印,距離較大,腳尖印痕深沉。這說明他在跑步。腳印先向公路,又朝南轉入野地里,然後轉向了正西方。

歐文循著清楚的腳印在草叢裡走了一小段。他決定一旦弄清胡魯貝克真的在往西面跑,他就回到車裡在公路上駕車追蹤。他又往前走了十碼,從一道低矮石牆的豁口爬過去,石牆背後是一大片野地。

正是在這個地方,他絆在暗藏的鋼絲上,一跟頭跌下去,直向那一具鋼獸夾滑過去。

那加拿大出產的大號鋼夾很巧妙地放置在一段陡坡的腳下:一邁出石牆就是陡坡,中計者來不及跨出另一隻腳來站穩;陡坡上沒有任何可以用手抓扯的東西,一旦摔下就會直滾坡底。

緊急中歐文迅疾丟掉手電筒,用左臂擋住臉,右手舉槍朝鋼夾的圓盤形機關猛射出四顆子彈,指望能在自己滑到坡底前先觸發獸夾的機關。鋼藍色獸夾被強勁的子彈打得跳了起來。歐文扭動身軀,讓自己的寬肩來承受下落時的衝力,石子、斷枝、灼熱的子彈殼飛揚到空中。

落地時他的頭碰在已經合攏的獸夾上。他躺在地上,感覺到血從額頭流下來。想到萬一被獸夾的鋼鉗夾在臉上的情景,他不寒而慄。

歐文立即滾到一邊,因為想到胡魯貝克會像他自己那樣,趁中埋伏者疼得動彈不得時,從後邊進攻。歐文四處張望,沒有發現埋伏,便退出彈夾,裝上新子彈。

周圍一片寂靜。歐文慢慢站起來。看來鋼夾是用來對付警犬的。歐文憤怒地將被子彈打得坑坑點點的獸夾扔到遠處,拾起子彈殼埋進地里,又用手觸摸著臉上和肩上的傷處。傷得並不重。

歐文漸漸消了氣,忽然放聲笑起來。不是慶幸沒有受傷,完全是出於快意地笑。鋼夾告訴他,邁克·胡魯貝克是個值得斗的對手——既無情、又狡黠。只有碰上可以一試高下的強勁敵手,歐文才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他走回切洛基車,發動引擎,緩緩朝西開去,注視著左邊的田野。他全神貫注地搜尋著獵物,一不留神汽車前擋板竟刮在一塊路標牌的柱子上,巨大的響聲把他嚇了一跳。他瞥了一眼路標上的字。

歐文現在離家正好四十七英里。

邁克·胡魯貝克離開「嶺上鎮離此四十英里」的路牌之後,一直沿著與二三六號公路平行的草叢和南瓜地朝西跑。他跑得很快,只停下來一次——往一道石牆旁放置獸夾。他往蓋夾上撒了些樹葉,便又匆匆上路了。胡魯貝克抬頭盯著那輛汽車,看到汽車周圍沒有人。但他還是藏在草叢裡沒動,手槍瞄著前方的樹。他的鼻子嗅著野草的氣味時,對往事的陰沉記憶忽然浮上心頭。他努力想排除這一段回憶,但那一系列影像仍然頑強地浮現出來,揮之不去。

十五年前,邁克·胡魯貝克是一個又胖又壯的孩子,脖頸長而粗,一雙大腳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一天他正在一棵老柳樹後邊的草叢裡玩耍,忽聽喊聲:「邁克!邁——克」他母親在屋後門廊里喊他——他們住在賓州威斯貝利城一幢整潔的房屋裡。「邁克!快來!」她戴一頂寬邊紅帽,那美麗的金髮在風中像火焰般飄蕩。「寶貝,來,我要你幫忙。」他慢悠悠地走到眼前。「我剛到家。剛才沒工夫去買東西。你到雜貨店走一趟。」

「不,」孩子苦著臉說。

她知道他不願意去,母親說,可克里凡先生和太太馬上就要來了,她需要牛奶和咖啡。

「不,我不會買。」

「你會,你會。你是媽媽的小士兵,勇敢的小士兵,對吧?」

他哀求著說:「我不會買。我真的不會。」

「別擔心,寶貝。我把要買的東西寫下來。」她安慰說。

「我不會。」

「幫幫我的忙,好嗎?快去。」

「不。」

「你都十二歲了。你可以的。」她態度很堅決。

「不,不……」

「你只需要走進雜貨店,」她笑著說,「告訴人家你要買——」

這時候克里凡先生和太太來了,母親顧不上給他寫下要買的東西,就催他上路了。邁克戰戰兢兢捏著一張五元鈔票向附近的雜貨店走去。

一個鐘頭過去了,母親等得又急又氣的時候,接到雜貨店打來的電話。邁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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