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印第安捨身崖 第三章

她把那道圍樁叫做「柏林牆」。

那是由灰色雪松木構成的一道六英尺高的防護柵欄,把佔地四英畝的勞伯歇莊園的大部分圍了起來。莉絲順著圍樁的延伸部分朝水壩走去。修築這道防護柵欄花費了安德魯·勞伯歇一萬八千美元(在一九六八年那可是一大筆錢)。儘管代價昂貴,老勞伯歇卻始終認為修圍牆大有必要。莉絲開玩笑地把它稱作德國的柏林牆(她只在波霞和朋友們面前使用這個名稱,從不敢讓父親知道),不過老勞伯歇並不擔憂「紅禍」蔓延,他怕的是恐怖分子綁票。

勞伯歇相信,像他這樣成功的商人,又和好幾家歐洲公司合夥做生意,一定是恐怖分子襲擊的目標。他時常激憤地抱怨說:「那些該死的巴斯克恐怖分子,他們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還有什麼民主學生聯盟、什麼黑豹黨!「我被收進了《美國商界名人錄》,全世界都知道我住在哪兒,知道我的孩子們叫什麼!他們能查到你的名字,莉絲。記得吧,要是有人敲門,應該怎麼辦?看見有個黑人在大門外邊晃蕩,你該怎麼辦,說!」

連小小年紀的莉絲都知道,那道圍樁並不牢靠。它擋不住壞人,卻給自家人帶來不便。他們得多走四分之三英里的路才能繞過圍樁到雪松路另一邊的森林去散步。然而跟修建真柏林牆的人一樣,老勞伯歇的目的只有一半是為了防備敵人入侵;另一個目的是限制自己管轄的臣民:「我不能讓孩子們由著性子亂跑。她們都是女孩呀,我的老天!」

今晚莉絲走在圍欄旁邊,心中不無諷刺地想:德國人的那堵牆已被夷為平地,可勞伯歇修建的這堵毫無用處的雪松木圍牆卻還是那麼堅固。莉絲還注意到,如果湖水從壩頂漫出,這道圍樁反而成了一道閘門,擋住已經泛入勞伯歇莊園里的湖水,不讓它往外流入森林,只讓它朝住宅的方向倒灌。

莉絲走到河灘前——那是一小片月牙形的深色沙灘。再往前是水壩,是本世紀初用石塊和水泥築起的一道二十英尺高的壩。水壩後邊有一條不寬的溢洪道,平常是乾的,今晚溢出的洪水竟洶湧奔流,注入了小路下方那條小河。莉絲朝水壩走了幾步,便不安地停下腳步,呆望著溢洪翻著白色浪花瀉入小河。

她止步不前的原因不是擔心水壩不堅固,也不是溢洪的激流會帶來危險。她心裡只想著一件事:那次野餐。

那還是許多年前,勞伯歇一家出門郊遊——這是少有的事情。

六月里的那一天,忽陰忽晴,氣候也忽熱忽涼。全家人步行到河灘去,剛走了不到十米遠,父親就開始責罵波霞:「別這麼吵吵鬧鬧的!都給我安靜點!」波霞才五歲,就已經愛說愛笑,誰也不怕。莉絲特別擔心波霞這麼吵鬧下去,父親會取消這次郊遊。她朝妹妹噓了一聲,妹妹卻抬腳踢她。父親沉著臉看了母親一眼,母親便舉起扭著身子掙扎的妹妹,把她抱在懷裡。

莉絲當時十一歲。她試著提起父親打點的野餐籃,籃子里裝的東西太多,她差點拉傷了肌肉。莉絲一點也不抱怨,父親出門八個月——又是去歐洲做生意——好容易才把他盼回來。世上最大的樂事就是跟隨在父親身旁。父親誇她力氣大,她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這裡怎麼樣?」父親問。接著他自己又回答說:「我看就這裡好。」

那天下午父親望著母親擺出野餐食品,在一旁吆三喝四地指揮。面點、菜肴都切成了幾何圖形,燒熟後封在食盒裡,就像父親最津津樂道的太空梭密封艙那樣。母親拿出昂貴的不鏽鋼餐具和奶白色瓷器盤碟。

母親取出一瓶沃爾思葡萄酒,和父親各喝了一杯。父親問母親味道如何。父親說,母親沒受過職業訓練,所以她的意見所具有的價值超過了十名法國調酒師的鑒定。莉絲從沒聽見母親對父親收藏的酒提出過任何否定意見。

莉絲出生的那天,安德魯·勞伯歇正在葡萄牙,在他的生意合伙人的辦公室。電話鈴突然響起,嚇得他把一瓶一八七九年產的泰勒名酒掉在地上——正好是丈母娘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孩子出世,他做父親了。據說他開玩笑地提到摔酒瓶的事故,併當場在電話里堅持說,孩子的名字得叫莉絲,為的是紀念里斯本——她毀掉了這座城市裡價值七百美元的一瓶名酒。對這件事莉絲有兩點感想。第一,父親對這次損失表現十分慷慨的氣魄。第二,在這樣重要的時刻,他怎麼不待在妻子身邊?

在河灘野餐的那天,一家人坐在水壩旁邊,父親不顧母親的反對,舉起一把銀勺,往莉絲嘴裡餵了一小勺葡萄酒。

「味道怎麼樣,莉絲?這是一九五二年出產的,不是名酒,可也算是好酒。怎麼樣?」

「安德魯,她才十一歲,懂得什麼!」

「挺不錯,爸爸,」莉絲說。那酒難喝極了,可為了討好父親,她又誇獎說酒的味道像「味佳」糖漿。「像那種咳嗽糖漿?」父親厲聲問。「你胡亂說吧?」

「她還是個孩子。」母親趕緊把莉絲拉到一邊,讓她和妹妹一道玩去,開飯時再回來。

波霞坐在草叢裡采紫羅蘭的時候,莉絲忽然注意到附近的國家公園裡有什麼動靜,便走過去察看。一個約莫十八歲的少年和一個稍小几歲的姑娘站在一起。姑娘背靠著一棵樹,男孩兩手撐扶在姑娘兩肩上方的樹榦上。男孩傾身向前親吻一下女孩,見女孩假作嗔怪地皺起鼻子,便趕緊向後一縮。他忽然把手伸到女孩胸前。莉絲擔憂地想,一定是一隻野蜂落在女孩身上,男孩想用手提它。莉絲想大聲制止男孩,因為野蜂受到驚嚇就會蟄人。她差一點喊出聲來,心裡納悶這個中學生怎麼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呢。

男孩當然不是要捉黃蜂,而是要解那女孩的襯衫扣子。女孩又皺起鼻子,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他不情願地縮回來,笑了笑,再去吻她。他的手又摸索著伸了進去,這回她沒反抗。他倆先伸出舌頭相觸,又熱吻起來。

一股奇異的熱流通過了莉絲的全身。她弄不清這熱流來自身體的什麼部位——也許是膝蓋?莉絲隱約地懂得了那一對戀人的舉動,便將手伸向自己的罩衫。罩衫裡面穿著游冰衣。她學那男孩的樣,解開衣扣,把手伸進游冰衣里,像是那男孩把著手在教她似的。她用手摸索著,起初並沒有什麼感覺。隨後,她感到從腿部升起一股熱流,一直升到小腹中央。

「莉絲!」父親在厲聲呼叫。

她慌亂地跳了起來。

「莉絲,你在幹什麼?我叫你別走遠了!」父親就在附近,不過他顯然沒有看見她罪惡的舉動——如果那算是罪惡的話。莉絲的心怦怦地跳,她哭起來,跪在地上。「我在挖印第安人的骨頭,」她顫聲回答。

「真可怕,」母親喊道。「別挖啦!趕快來洗手。」

姐妹倆回到擺野餐的毛毯前,洗過手,坐下來吃飯。父親則講述著太空人在長期飛行中吃膏狀食物的情景。他向波霞解釋失重是什麼意思,可怎麼講她也聽不懂。莉絲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吃完後,莉絲假裝尋找一把梳子,又跑回那片樹林。兩個戀人已經走了。

三十年前的往事,莉絲記憶猶新。就在這裡。除了水漲了,樹高了,這地方一點沒變。連這黑沉沉的夜色也讓她回想起六月里的那一天。儘管野餐時吃的是午飯,可她記不得那天出過太陽。在她的記憶里,這河灘籠罩在一片陰沉的色調中,就像那湖水的顏色。

今晚,莉絲竭力不去回想往事,踏著河灘的灰沙地,慢慢朝水壩走去。湖水已經從水壩較低的一處溢出——在離住宅最近的壩體上有一個缺口。溢出的湖水有一小部分匯入溢洪道,流進遠處的小河,但大部分卻聚在通向住宅方向的水溝里。她從溢出的水流上跳過,朝水壩中央的閘門操縱輪走去。

那是直徑二英尺的一個鐵舵輪,輪輻鑄成蘿藤狀的優雅曲線,鑄造廠的名字用哥特字體鑄在顯眼的位置。鐵舵輪操縱著一道2×3英尺的閘門,現在關閉著。上漲的湖水從閘門上方流入溢洪道。若完全打開閘門,放出湖水,湖面將會下降幾英尺。

莉絲雙手握住舵輪柄,用力去扳。種玫瑰花的體力活使她練出了手勁。莉絲使出渾身力氣,但機械銹住了,閘門紋絲不動。

她拾起一塊岩石,砸在鐵軸上,砸下一些漆皮,飛起數點小隕石般的火星。她再使勁扳舵輪,仍扳不動,便又用石頭去砸鐵軸。可石頭觸到泛著泡沫的水面,從她手中脫落,朝後窩了一下她的手指,跌落到下面的水溝里。她疼得喊出了聲。

「莉絲,你怎麼啦?」

她一回頭,看見波霞小心翼翼地爬上溜滑的石灰岩水壩。那年輕女子走到閘門前。

「這是舊閘門。還在這兒。」

「是的,」莉絲邊揉著指頭邊說。她笑起來,又說:「難道閘門還會走路嗎?來,幫我一把,行嗎?」

她們一道用力扳,閘門依然不動。姐妹倆用石塊砸那銹住的齒輪、機軸,忙了五分鐘,卻一點效果也沒有。

「看起來,二十多年沒人動過它,」波霞審視著閘門,一邊搖著頭。她凝視著湖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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