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最兇猛的野獸 第六章

莉絲·艾奇森:

在這個房間里,我透不過氣來,我聽不見。我被不公平地關押在這裡。他們不讓我去做我必須做的事。這非常重要。他們杷我關起來,向華盛頓和全世界捏造關於我的謊言。他們說我是個危險人物,這是他們的籍口,但大家都相信「他們」的話。他們很強大,我們要提防他們。到處都有他們的人。

這是一個陰謀。我知道,你卷進去了!!!

復仇靠我,不靠上帝,因為上帝知道我幹了什麼,他一刻也不讓我安生。每天晚上他都朝我頭上開槍!!!我接受命運的安排,你,美麗的夫人,也跟我一樣。到我這兒來吧,你可以得到永恆的安息。

到處。永遠。復仇。

夏娃女人到我這裡來。

我,愛你的人

邁克·胡魯貝克的信是用綠、黑、藍三種墨水寫的。

她的名字和他的「簽名」是紅色的。

警察總監從雪白的牙齒縫中往裡吸氣,發出刺耳的聲音。「你們看得懂嗎?」他問歐文。

莉絲回答說:「全是胡諂。」

歐文看了她一眼,說:「接到信我們倆談論過,都覺得這不過是幼稚的惡作劇。」

總監盯著信看了一陣,問:「留下地址嗎?」

莉絲在「信件、雜項」文件檔里的一個標著「遺囑——歐文及莉絲」的馬尼拉紙夾中翻尋,找到了那個倍封。上面沒寫發信人地址。郵戳上的地址是格洛斯特。

「馬斯丹附近沒這麼個地名,」她說。

「我打電話問問。」總監瞥了歐文一眼,歐文朝電話點點頭。

波霞讀著那封信。她聳聳肩,對莉絲說:「我帶來點東西。上我那兒去,也許能讓你放鬆一下。」

莉絲眨了眨眼,極力顯出冷淡的模樣。只有她妹妹才會在總監面前勸她吸毒。(他的警備車上就貼著這樣的口號:嶺上鎮嚴禁毒品。)這就是典型的波霞——玩世不恭,腦筋靈活、與眾不同。哦,波霞,我的嬉皮士妹妹,老帶著袖珍收音機,屁股後邊跟著一串男朋友,今晚不得不到鄉下來委屈一夜。

看到莉絲沒有回應,年輕的女人聳聳肩,瞥了歐文一眼,走出廚房。

總監掛上電話。他沒聽見波霞的提議,聽了恐怕也不懂。他對歐文說:「嗯……總而言之,她不必害怕什麼。」

她?莉絲在心裡對自己說。說的就是我嗎?她的臉發燒了。她注意到,連守舊的歐文聽到總監這種保護者的口氣都顯出幾分不快。

「他們說事情並不嚴重。胡魯貝克是個精神分裂病人——這種病人害怕跟別人面對面地交往,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所以就寫這種胡諂的信。他們即使威嚇誰,也只是說說,根本沒膽量做什麼。」

「郵戳上的地址呢?」莉絲問。「格洛斯特在哪兒?」

「哦,我問過了。他寄出那封信。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他被送到那家醫院作檢查。醫院守衛不嚴。他可能溜出來發信。可是,就像我剛才說的,他朝東方跑,離這兒越來越遠。」

總監和莉絲都望著歐文——這裡他的個頭最大,神色最莊重,顯得就像個拿主意的人。「要是他沒往東面跑呢?」

「沒事。他是用雙腳一步一步地跑,歐文。大夫說他根本不會開汽車。再說,誰敢開車載上他?見了這麼個瘋大個,躲還躲不及呢。」

「請你告訴我,」歐文說,「如果他不朝東面跑怎麼辦?如果他改變主意,跑到這裡來了呢?」

「這裡?」總監不說話了。

「我要求你在這裡派個警衛。」

「對不起,歐文,這做不到。我們還要——」

「斯坦利,我不是開玩笑。」

「——風暴要來了。這回來勢兇猛。弗萊德又病了,全家都感冒。就靠我一個人來抵擋了。」

「只派一個警衛。等抓到他就撤走。」

「你看,連州警察局的人手都很緊。他們都被派到公路上值勤,因為——」

「狗娘養的風暴,」歐文罵道。他很少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說粗話,他認為那是沒教養的表現。莉絲對他的失態感到震驚——不是因為他的咒罵,而是因為他竟會如此震怒。

「我們的安排得有個輕重緩急。行了,別著急,歐文。我會和海弗山警長保持聯繫。有什麼情況我會立刻到你這兒。」

歐文走到窗前,望著湖面。他一動不動,許是怒火難平,許是陷入沉思。

「你到旅館去待一夜不好嗎?」警察總監建議,他那笑嘻嘻的模樣很讓莉絲覺得氣惱。「這樣的話你可以睡個好覺,什麼也不用擔心。」

「睡個好覺,」莉絲嘟囔著。「說得輕巧。」

「相信我,夥計們。保險沒事。」他朝窗外的天空望了一眼,也許希望夜空里划過一道閃電,來證明他決策的英明。「放心,有我呢。」總監苦笑一下,走出門去。

只有莉絲向他道聲再見。

歐文在窗前踱步,眼望著外面的湖。他說:「我想就得這麼辦,去旅館。到馬斯丹旅店訂兩套房間。」

那種古怪的劣等小客棧(歐文的評價),房裡擺的花都已乾枯,傢具搖搖晃晃,牆上掛著拙劣的寫實畫:奔馬、死鳥、目光獃滯的古代小孩。

「那不是個躲避瘋子的好地方,你說對嗎?」

「要想來嶺上鎮,他恐怕連一半的路程都走不到,更別說找到我們住的旅館啦……假如他真的想找我們的話。再說那家旅店離此才二英里,今晚上我不想跑得太遠。」

「咱們還得壘堤,往窗子上貼膠帶。」

歐文沉默了一會。他憂心忡忡地問:「你認為他會在哪兒呢?」

「我得先壘完堤再走。要填沙袋,要——」

歐文一瞪眼:「你跟我爭什麼?」

莉絲眨眨眼。她懂得怎樣對付丈夫的暴躁脾氣。她知道丈夫火氣上來就不分青紅皂白。現在他在生氣,但針對的不是她——而是那個總監。多數情況下她也會用同樣的語氣回敬他,但今晚她沒有提高嗓門。「我沒跟你爭。我也同意上旅館,可咱們出門之前至少得用沙袋把防水堤再壘高一英尺。」

他又抬眼望著外面的湖。莉絲從木案桌上拿起那封信,把它撫平,折起來。信紙發出的沙沙聲在她聽來像是乾燥的皮膚髮出的聲音。她顫抖了一下,把信扔進一堆等待處理的函件當中。

莉絲穿上外套。他會爭辯,還是同意?猜不透他的心思,她覺得心裡像是挽了一個疙瘩。她小心地說:「只需要一個小時就夠了。」他還是沒說話。「你看一個小時夠嗎?」

歐文從窗前轉過身來,問她剛才談了些什麼。

「我說的是沙袋。一個小時夠用嗎?」

「一個小時?當然夠用。」他變得如此平靜,使她吃驚。「不管怎麼說,我想天氣不見得會像他們說的那樣糟糕。你也知道,氣象預報員總愛誇大災情。」

司機駕著一輛白色巨型牽引貨車,將車速降到十三檔中的最低一檔。貨車經過一家餐館,開進停車場。他拉上車閘,關掉引擎,拿出一張地圖來查看。明天下午四點他就可以到達班戈了。

年輕的司機反戴著一頂海豚帽,腳穿一雙耐吉鞋。他從駕駛座爬出來,停在窗側後視鏡前失望地探看自己臉上星星點點的痤瘡。他往餐館那邊走去,路道上聽見一個瓮瓮的聲音說:「嘿,司機先生!」

一個身材巨大的男子突然來到他面前,兩條腿粗得像樹榦。司機停下腳步,驚訝地抬頭打量那張容光煥發的圓臉,咧嘴露齒的笑容,和一雙像孩子見到糖果一樣興奮的眼睛。

「你好,」司機結結巴巴地說。

那巨人忽然顯得尷尬起來,好像不知怎樣開口。「這輛車滿不錯,」他說,可他的眼睛並不看車,而是朝下俯視著司機。

「唔,謝謝。對不起,我累極了,得去找點吃的。」

「吃的,吃的,對。又是七喜。你看一,二,三,四,五,六……」他舉手數著停車場里的汽車:「七。」他整理了一下保齡球般圓溜溜的腦袋上的那頂呢帽。他好像是個禿頭,該不是納粹光頭黨黨徒吧,司機猜想。

「哦嗬。八輛。」他指著剛開進停車場的一輛卡車。他噘起嘴來傻笑著說:「總有哪個混蛋會讓人掃興。」

「那是常有的事,真的。」司機想拔腳逃跑,可既怕遭司機同伴們嘲笑,又怕被這個巨人一腳踩扁。「嗯,先生,再見。」他邊說邊朝飯店那邊挪移。

巨人眼裡露出關切的神情。「等一等,等一等!你的車要往東開嗎?我要去波士頓。那是我們國家的發源地。我得上那兒去。」

年輕的司機抬頭擔憂地望著他深陷的眼睛。「對不起,我沒法給搭便車。我的老闆是——」

「搭便車?」那人好奇地問。「給我搭便車?」

「嗯,我沒法載你。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幫一家公司開車,要是載上你,人家就會開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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