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最兇猛的野獸 第一章

靈柩車像搖籃一樣輕輕顛晃著他。

這輛老爺車在滿是裂縫和凸起的柏油馬路上吱吱嘎嘎地顛簸行駛。他估計汽車開了幾個小時的路程,可誰要是告訴他,車已經開了幾天、甚至幾個星期,他也會完全相信。他終於聽到破舊的車閘發出尖叫,汽車急轉彎,把他猛地掀到一邊。隨後,汽車開上了平穩之道,是州際公路,車速立即加快了。

他的臉觸碰到縫在口袋內側的產品標籤,那標籤像緞子般光滑。黑暗中他看不見標籤,可是他記得那黃布底子上用黑線綉出的漂亮文字。

聯合橡膠製品廠

新澤西州08606,特蘭頓市

美國製造

他用肥碩的臉頰摩挲著標籤,一邊從口袋拉鏈末端留下的一點空隙中用力吸進空氣。靈柩車行駛得如此順利,倒使他焦慮起來——他感到自己像是正在墜入地獄,又像是栽進一口枯井,將會頭朝下嵌在井底,永劫不復……

一種被永遠禁錮的恐懼感令他毛骨悚然。這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簡直無法忍受。他伸長頸脖,翻起厚厚的嘴唇,齜出貓爪般的灰黃色長牙叼住拉鏈的背面,竭力把拉鏈弄開。拉開了一英寸,兩英寸,再擴大一點。一陣帶著引擎廢氣味道的冷空氣拂面而來,鑽進了整個口袋。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冷空氣緩解了那種被幽閉的恐懼感。他知道,那些搬死屍的人把裝著他的這種口袋叫做「車禍袋」,可是,他怎麼也想不起收屍隊拉走的死人當中有誰是死於車禍。那些死鬼有的是從醫院E區樓梯口頂端跳下來摔死的,有的是割斷肥胳膊上的血管自盡的,有的是把頭栽到抽水馬桶里淹死的,還有像今天下午那個人的死法——用一段布條在脖子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但是,他想不起有誰是死於車禍。

他又翻起嘴唇,齜出牙齒去叼拉鏈。拉鏈再次被拉動,開口擴展到八英寸,十英寸。他那剃得精光的圓頭從口袋的鋸齒形開口露了出來,拉鏈的鏈齒緊嵌著他的面頰。他張唇露齒,臉龐肥實,活像一頭光禿無毛的狗熊——不過是一頭藍色的熊,因為他的整個腦袋差不多都染成了藍色。

他終於能轉動腦袋朝四周打量了。他失望地發現這不是一輛真正的靈柩車,而是客貨兩用車。甚至連車的顏色都不是黑的,而是深棕色。後車窗沒有裝窗帘,他能看到樹木、路標、發電站的冷卻塔、糧倉,這些東西像幽靈般閃過,骯髒的車窗和多霧的秋夜扭曲了它們的形象。

五分鐘後他又冷靜下來,振作精神重新對付那拉鏈。他的胳膊被束縛得不能動彈,氣得他低聲罵道「狗娘養的新澤西橡膠袋!」他把「車禍袋」又弄開了四英寸。

他皺起了眉頭。那是什麼聲音?

是音樂!從汽車前座傳來。一道黑色的纖維隔板把汽車隔成兩半。一般說來他是喜歡音樂的,可有些曲調他很討厭。不知為什麼,現在聽到的這段西部鄉村音樂在他的內心喚起了不愉快的記憶。

我恨這個口袋!他想。這玩意兒把我箍得太緊了。

他忽然意識到,這兒不只他一個人。對了,這口袋裡還裝著好多冤魂——是在這口袋裡待過的那些暴死者的冤魂——他們是跳樓摔死的、在便桶里淹死的、割血管自殺的……

他相信,那些冤鬼們恨他,知道他是個冒牌貨,希望把他緊裹在橡膠屍袋裡活活憋死。這些想法使他在這個晚上初次感到真正的恐懼襲上了心頭——一種殘忍、實在、嚴酷的恐懼。他試著用別人教他的氣功方法讓自己放鬆,可是已經無濟於事。他渾身冒汗,眼裡湧出淚水。他使勁用頭猛撞屍袋的開口處,兩隻手掙扎著往上挪,奮力捶打結實的橡膠袋壁。他用一雙赤腳踢,又用鼻樑拱拉鏈。拉鏈啪地脫了軌,再也拉不動了。

邁克·胡魯貝克尖聲叫喊起來。

音樂停止了。有人困惑地嘀咕了幾句什麼。靈柩車傾斜了一陣,就像飛機碰上了側風。

胡魯貝克一遍又一遍地把身子朝上猛挺,想從屍袋的窄縫裡掙脫出來。他眼珠暴突,粗壯的脖頸上綳起一道道筋肉。他嚷叫著,哭喊著。黑色車廂隔板上的一扇小門砰地打開,有人驚疑地朝車廂後部張望。在極度驚恐之中,胡魯貝克既沒有看見那個殯葬工,也沒有聽見他驚慌的喊叫聲:「停車!停下來!天哪,停車!」

客貨車歪歪斜斜地朝路邊停靠,斷斷續續發出車輪碾壓卵石的嘎吱聲。一陣塵土飛揚起來籠罩了車身,兩個身穿淺綠色工裝的殯葬工從前座跳下來,奔向靈柩車的尾部。一個殯葬工拉開車廂後門,胡魯貝克頭頂上方一盞小黃燈亮了,嚇得他又驚叫起來。

「我操,他沒死,」年輕點的殯葬工說。

「操,他沒死?那就是逃出來的!咱們回去吧。」

胡魯貝克又開始尖叫,一邊發瘋般地朝前扭動身子,染成藍色的腦袋和脖頸上暴起青筋,凸起的肌腱抖動著,嘴角冒出血沫。兩個殯葬工不約而同地猜想並且希望胡魯貝克在犯羊癲瘋。

「嘿,別鬧了,你!」年輕的那個殯葬工說。

「越折騰越糟糕!」另一個殯葬工高聲說。既不像威嚇,又不像勸告地補充道:「我們發現你了。老實待著吧,我們要把你送回去。」

胡魯貝克扯起喉嚨發出一陣尖嚎。彷彿是嚎叫聲發出了威力,拉鏈被震開,金屬鏈齒像子彈一樣從屍袋上迸向四周。他哭泣著,喘息著,猛然躍起,翻過車尾擋板,滾落下來。他蜷縮在地上,赤裸著身子,只穿了一條白色拳擊短褲。他根本沒在意連蹦帶跳地逃開的兩個殯葬工,只是把頭枕靠在靈柩車的後護板上。那凸凹不平的鍍鉻護板歪曲地映照出他的身影。

年輕的殯葬工厲聲喝道:「行啦,別鬧了!」胡魯貝克沒說話,只是把臉靠在汽車護板上哭泣。年輕的殯葬工舉起有兩節棒球棍那麼長的一根橡樹棍威嚇他。

「別胡來。」另一個殯葬工有些擔心,可他的同伴沒聽他的勸告,像打棒球一樣揮動樹棍打在胡魯貝克粗壯的裸肩上。樹棍悄無聲息地從他的肉肩上彈起,他卻似乎一點也沒感覺到樹棍的打擊。殯葬工重新操起樹棍來:「這狗娘養的!」

另一個殯葬工擋住了同伴的武器。「別。咱們不是干這種活的。」

胡魯貝克站起來,胸膛起伏,面對著兩個殯葬工。那兩人忙向後退,隨時準備撒腿逃跑。可是這個巨人並沒向前逼近。他好奇地盯著兩個殯葬工看了一陣,疲憊地癱軟到地上,又連滾帶爬地竄進路邊的草叢,全然不顧寒秋的露水。從他渾厚的嗓子里似乎傳出了啜泣聲。

兩個殯葬工慢慢朝靈柩車走去。他們沒關上車廂後門就跳上了車。汽車轟地開走,把石子塵土濺到胡魯貝克身上。他沒有感覺到砸過來的石子土塊,麻木地側躺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寒冷的空氣里泛著塵土、糞便、血污和油膩的氣味。他望著靈柩車消失在輪胎帶起的一陣藍霧裡,心中慶幸殯葬工們終於走了,還帶走了可怕的新澤西橡膠屍袋和那些冤魂。

幾分鐘後,恐懼感變成了對往事的痛苦記憶,又變為一種不愉快的印象,最後這一切差不多全被淡忘了。胡魯貝克站立起來——他足足有六點四英尺高,光頭藍身,活像個古代巫師,身上沾染著塵土、糞便、血污和油膩。他扯起一把草來擦拭嘴和下巴。他察看著周圍的地形。公路坐落在深深山谷中,寬闊柏油路面的兩邊是岩壁,刀削一般陡峭的山峰高聳入雲。他的身後,朝西的方向——靈柩車就是從那邊開過來的——那所醫院消失在遙遠的黑暗之中。他的前方,遠處人家星星點點的燈光隱約可見。

像一頭逃出牢寵的野獸,這個迷路的青年小心翼翼地邁著笨拙的步子慢跑一圈,似乎不知該朝什麼方向走。

忽然,像是野獸嗅到了什麼氣息,他轉過身來朝著東面燈光的方向奔去。他以優雅的姿態飛快地奔跑,帶著某種不祥的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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