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飄零情場永別 輪蹄相馳逐舊事重提

陳二姐到了西直門,立刻換了人力車回烏衣巷,心中好象有很緊急的事要辦。其實與她自己,沒有什麼相干,就是和金太太傳的話,也並不十分急。可是她心中,只以快到金宅舊居為快。及至到了大門,第一件事映到她眼帘中,便有些異乎常情,原來向不曾關閉一次的大門,這時卻掩了一扇,只開著一扇,讓人進去。大門外空蕩蕩的,不見一輛車,也不見一個人。幾棵槐樹,落了許多半黃的葉子在地面上,風吹著,兀自卷了黑沙打迴旋。陳二姐給了車錢,由開著門的地方進去,門房裡緊關著門,門上貼著一張紙條。陳二姐本認得幾個字,半猜半認,見那上面所說的是郵差請至里門投信,大概前面門房沒有人。由這裡經過外客廳,及聽差車夫所住的房屋,一律閉著。走廊外擺的盆景,也搬了一大半。到樓房二門下,金榮才一露頭向外鑽了出來,問道:「二姐回來了,老太太呢?」陳二姐道:「我一個人回來的。前面怎麼沒有人了?」金榮道:「裡頭哪裡又有人?」陳二姐道:「怎麼裡邊也會沒有人?」金榮道:「你瞧去。」陳二姐向後走來,果然是靜悄悄的。走廊上倒放著許多木器,似乎放在這裡,待搬走的樣子。樓下大廳,以前是個最偉大的一個會客室,現在卻空洞洞的,只零亂著有兩三件桌椅,各處的窗戶都閉著,玻璃窗上還有幾處落下了玻璃,各處掛的帘子都取消了,滿地倒顯著許多碎紙木片與幾分厚的積灰。心裡正如此想著,為什麼就亂到這種程度?只見李升提了一個包袱哭喪著臉,低頭走出來。陳二姐道:「李爺,送東西上哪兒?」李升蹲了蹲身子道:「陳二姐,我散了。」陳二姐道:「喲!李爺是老人啦。」李升站著回頭看了看,低聲道:「也只怪我嘴直,多說了幾句話。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咱們不是那種吃主子飯,望主子家出事的人,這話說出去,總是可以聽的。大爺不高興了,今天對我說,讓我回家休息休息,工錢照日子給了,賞了我一百塊錢。這一包袱是七爺賞我的舊衣服。陳姐,我沒想到這樣下場,我打算明天上山辭辭老太太。」陳二姐道:「你別去了。」於是把金太太在山上的情形,說了一遍。李升嘆了一口氣道:「那末,請你替我向太太告辭罷。大爺後天搬到西城新宅里去住,這兩天我還是要來。再見罷。」說著,用袖子揉揉眼睛走了。

陳二姐走到上房,先就看鳳舉來,他踏了一雙鞋,長夾衫倒有好幾個鈕扣敞著,口裡銜了煙捲,在走廊下來回踱著。陳二姐未曾上前,老遠地就叫了一聲大爺。鳳舉看到,倒吃一驚,問道:「你怎麼來了?有事嗎?」陳二姐道:「倒沒什麼事。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爺,後天動身了,老太太叫我來瞧瞧。」鳳舉道:「今天是天氣不好,不然,今天就到西山去了,明天准去,瞧什麼呢?」陳二姐道:「老太太說,不讓去呢。」佩芳聽她說話,在屋子裡伸出手來招著,讓她進去。陳二姐進去看時,屋子全不是個樣子,第一就是四周牆壁空空的,所有字畫陳設一齊除了。便是桌椅也減少了許多,倒是箱櫃見多,全在各處堆疊著。佩芳道:「你瞧,都走了,剩下我們兩口子,也沒法看守這大屋子。所以我們也只好是走。我們是後天搬了。老太太怎樣不讓人去?我還有許多事要報告呢。」陳二姐聽了這話,也不知能不能把實話說了出來,只得先籠統地說了一句道:「老太太那個脾氣,你還不知道?」佩芳也沒有料到有什麼特殊情形,也就不曾追問。

陳二姐稍坐一會,又到敏之屋裡來,這裡是更零亂了,只有床和桌子沒動。陳二姐便問:「後天上車,為什麼行李都先兩三天收起來了?」敏之道:「預備今天一早就上山去,後天回來就上車,哪曉得天氣這樣壞。」陳二姐又把金太太的意思告訴了。敏之皺眉道:「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們這回出門,說不定是三年五載回來,怎麼老太太不讓我們見一面再走?」陳二姐道:「晚上我慢慢告訴你罷。你在城裡有什麼事,只管去辦。」敏之道:「這話我倒有些不明白,難道老太太連我們要走的人,都惱恨起來,不願見我們嗎?」陳二姐道:「自然有個道理,你忙什麼呢?」潤之在一邊聽了,許久皺著眉道:「陳二姐幹嗎也學得這種樣子?有話只要擱在肚子里。你要是憋到晚上再告訴我們,我們這一天也不能好好地過著,心裡會老惦記著這事的。」陳二姐道:「只要二位小姐不上山去,我就可以告訴你。」於是把金太太這兩天在佛前枯坐的情形,說了個大概。敏之,潤之彼此對望著,許久作聲不得。潤之皺了眉道:「老太太這種情形,簡直要成了死灰槁木才痛快,我們若是走了,她越發對世情要冷淡起來,我們豈不是逼老人家上梁山?」敏之嘆了口氣道:「當然哪,不過這也不止我們一兩個人負這種責任。」潤之道:「我們決不能讓母親就這樣在山上住一輩子,我現在不走了,必要把她老人家安頓好了,我才動身。要不然的話,我們萬里迢迢,遠隔重洋,無論作什麼事,也是不放心的。」敏之也點點頭道:「果然的,我覺得也是要把母親的事安頓好了才能夠走。」陳二姐皺了眉道:「喲!這可是我惹下的禍。」敏之道:「有你什麼事?你想,你不來報告,我們明天還不要上山去嗎?看見了老太太那樣子,我們當然也是不能走。」陳二姐站在一邊,默然了許久,忽然微笑道:「我想,這件事,不如請四小姐回來,多少准有個辦法。」潤之笑道:「你是說我們姐兒倆,拿不出一個準主意來嗎?」陳二姐道:「我的小姐,多早我敢這樣說呀?我想四小姐是出了門子的姑奶奶,有些事情經驗過的,或者她說的話,老太太就相信一點。」敏之想了想道:「找回來談一談,倒也是不壞,那末,你就去打個電話罷。」陳二姐也怕這事僵了,就打了個電話給道之。道之因兄弟妹妹要出門,本來是要回來一趟,得了這個電話,她馬上就回家來。及至見了敏之,知道了詳細的情形,便道:「你們要走只管走,老太太還有這些兒女在身邊,有什麼事,我們就不能管,非留著你們在北京不可嗎?而且你們不走,也不見得老太太就肯下山,也許她就因為這件事,更加是不快活呢。」敏之、潤之也沒拿定主意,又把燕西找了來商量,燕西倒是最好說話,他說,聽兩位姐姐的便。道之笑道:「這樣說,人家還要你來商量什麼?我看還是你們走的好,一來大家什麼都籌劃好了,外國還有人等著,若不去,等的人還不知道有什麼變卦。二來你們不走顯然是為了老太太,老太太決不肯負這種責任,誤了老七的前程,又誤了五妹六妹的婚期。老太太原是靜養得很好的,只因為你們去攪亂了她,所以不能靜養。你們為顧全老太太起見,你看是走還是不走呢?」他三人聽了這話,仔細研究一番,本來各人都是急要走的,既然四姐說出這些理由來,也就不必留在北京了。經過幾個鐘頭的商議,結果還是按期動身。不過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三個要走的人,是不是要到西山去向金太太辭行?道之極力主張不要去,說是:「原為老太太不願見你們,才讓陳二姐來攔阻你們的,你們又何必去呢?我們原是要老人家心裡安適,我們去了,老太太心裡安適,我們就去。我們不去,老太太心裡安適,我們就不去。這是極易解決的一件事,何必只管猶豫?」大家原是心裡有些不定,經道之如此說了,深感到不去的為是,於是就不去了。

潤之、敏之因為此番出洋,已是第二次,並不怎樣受人家的應酬。只有燕西想到今日果然出洋,自是一喜。想到因為自己無可托足,才出洋的,又發生不少的感慨。在他自己,也不知是悲是喜。不過他一班男女朋友,知道這個消息,都少不得請他一餐。白蓮花、白玉花那裡,已經有個月不去了,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要出門去,二花已經有些知道了,表面裝著麻糊,拚命和他要錢買東西。燕西心裡也有些明白,先還借故推辭,故意俄延了日子,後來感到俄延不了,他就說身體不舒服,不去見她們。她們來了電話,也是不接。二花心中明白,在燕西朋友面前,只說金七爺這個人真不好伺候,說翻臉就翻臉,真讓人寒心。我們姐兒倆,還有什麼對他不住的地方嗎?朋友們誰又不知道他們的事情?都是一笑置之。燕西對於這事,覺得不過是花了些冤錢而已,也就不怎樣放在心上了。次日上午,劉寶善專請燕西在公園吃早茶,有話要談。燕西以為特別,也就來了。到了茶座那條路上,早早看見劉寶善同了兩個女子,在那裡坐著嗑瓜子。燕西看那兩人,正好象是二花。若果然走上前去,說起話來,這半個月工夫,作什麼去了?現在劉寶善請客,又正是餞行的表示,自己都要到外洋去了,事先對於二花都不給一點消息,有點把人不當朋友了。如此想著,是上前去還是不上前去呢?自己就有些猶豫。偏是那劉寶善眼尖,遠遠地就看到了燕西,在茶座站立起來,用手向燕西連招了兩招。燕西想要麻糊過去已是不可能,只得也取下頭上的草帽子,在空中招展著,作為向他答禮,腳步一面也就迎上前去。白蓮花跟著站了起來,拿了一條大的花綢手絹,舉起來左右晃動。燕西走到茶座邊,她首先笑著叫了一聲七爺,滿臉都是笑容,好象並不知道燕西要走似的。白玉花卻不然,坐在那裡不動。手裡端了一杯檸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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