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回 野草閑花突來空引怨 翠簾綉幕靜坐暗生愁

清秋站在客廳門外,懊悔不迭,自己來招待就來招待便了,又和她謙虛個什麼?這人是個笑臉虎,說不多心一定是多心了。正在發愣,客廳卻有一班客擠出來了。清秋只得敷衍了幾句,然後自己也進客廳去。這時玉芬已經到了金太太屋子裡來了。她見冷太太和婆婆同坐在沙發上,非常的親密,便在屋子外站了一站。冷太太早看見了,便站起身來,叫了一聲三少奶奶。金太太道:「你請坐罷,和晚輩這樣客氣?」玉芬想不進來的,人家這樣一客氣,不得不進來了,便進來寒暄了幾句。冷太太道:「清秋對我說,三少奶奶最是聰明伶俐的人,我來一回愛一回,你真箇聰明相。」玉芬笑道:「你不要把話來倒說著罷,我這人會讓人見了一回愛一回?」冷太太連稱不敢。金太太笑道:「這孩子誰也這樣說,掛著調皮的相。但是真說她的心地,卻不怎樣調皮。」冷太太連連點頭道:「這話對的,許多人看去老實,心真不老實。許多人看去調皮。實在倒忠厚。」玉芬笑道:「幸而伯母把這話又說回來了,不然,我倒要想個法子,把臉上調皮的樣子改一改才好。」這一說,大家都笑了。玉芬道:「前面大廳上,已經開戲了,伯母不去聽聽戲去?」金太太道:「這時候好戲還沒有上場,我和伯母,倒是談得對勁,多談一會兒,回頭好戲上場再去罷。你要聽戲,你就去罷。」玉芬便和冷太太笑道:「伯母,我告罪了,回頭再談罷。」說著,走了出來,便回自己的屋子裡。

只見鵬振肋下夾了一包東西,匆匆就向外跑。玉芬見著,一把將他拉住,道:「你拿了什麼東西走?讓我檢查檢查。」鵬振笑道:「你又來搗亂,並沒有什麼東西。」說著,一摔玉芬的手就要跑。玉芬見他如此,更添了一隻手來拉住鼻子一哼道:「你給我來硬的,我是不怕這一套,非得讓我瞧不可。」鵬振將包袱依舊夾著,笑道:「你放手,我也跑不了。檢查就讓你檢查,但是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講一講理,你看成不成?」玉芬放了手,向他前面攔著一站,然後對他渾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怎不講理?」鵬振道:「講理就好,你拿東西進進出出,我檢查過沒有?為什麼你就單單地檢查我?我拿一個布包袱出去,都要受媳婦兒的檢查,這話傳出了,叫我臉向哪裡擱?」玉芬道:「你說得很有理,我也都承認。可是有一層,今天無論如何,我要不講理一回,請你把包袱打開,給我看一看。我若是看不著內容,我是不能讓你過去的。」鵬振笑道:「真的,你要看看?得啦,怪麻煩的,晚上我再告訴你就是了。」玉芬臉一板,兩手一叉腰,瞪著眼道:「廢話!硬來不行,就軟來,我也是不受的!」鵬振也板著臉道:「要查就讓你查。查出來了,我認罰,查不出來呢,你該怎麼樣?」玉芬道:「哼!你唬我不著,我要是查不出什麼來,我也認罰,這話說得怎麼樣?」鵬振道:「搜不著,真能受罰嗎?」玉芬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了出來,哪有反悔之理。」鵬振就不再說什麼了,將包袱輕輕悄悄地遞了過去,笑道:「請你檢查吧!諸事包涵一點。」玉芬將包裹接過去,匆匆忙忙打開一看,卻是一大包書。放在走廊短欄上,翻了一翻,都是燕西所定閱的雜誌,此外卻是大大小小一些畫報,拿了幾本雜誌,在手裡抖了一抖,卻也不見一點東西落下來。便將書向旁邊一推,落了一地,鼻子一哼道:「怪不得不怕我搜,你把秘密的信件,都夾在這些書裡面呢,我又不是神仙,我知道你的秘密藏在哪一頁書里?我現在不查,讓我事後來慢慢打聽,只要我肯留心,沒有打聽不出來的。你少高興,你以為我不查,這一關就算你闖過去了?我可要慢慢地來對付,總會水落石出的。」一口氣,她說上了一遍,也不等鵬振再回覆一句,一掉頭,挺著胸脯子就走了。鵬振望著她身後,發了一會子愣。等她走遠了,一個人冷笑道:「這倒好,豬八戒倒打了一耙!她搜不著我的贓證,倒說我有贓證她沒工夫查。」忽然身後有人笑道:「幹嗎一個人在這裡說話?又是抱怨誰?」鵬振回頭一看,卻是翠姨,因把剛才事略微說了一說。翠姨道:「你少給她過硬罷,這回搜不著你的贓證,下回呢?」鵬振又嘆了一口氣道:「今天家裡這麼些親戚朋友,我忍耐一點子,不和她吵了。可是這樣一來,又讓她興了一個規矩,以後動不動,她又得檢查我了。」翠姨笑道:「你也別儘管抱怨她。若是你總是好好兒的,沒有什麼弊在人家手裡,我看她也不至於無緣無故地興風作浪的。今天這戲子裡面,我就知道你捧兩個人。」鵬振道:「不要又用這種話來套我們的消息了。」翠姨道:「你以為我一點不知道嗎?我就知道男的你捧陳玉芳,女的你是捧花玉仙,對不對?」鵬振笑道:「這是你瞎指的。」翠姨道:「瞎指有那麼碰巧全指到心眼裡去嗎?老實告訴你,我認識幾個姨太太,他們都愛聽戲捧坤角,還有一兩個人,簡直就捧男角的呢。他們在戲子那裡得來的消息,知道你就捧這兩個人,因為不干我什麼事,我早知道了,誰也沒有告訴過。你今天當著我面胡賴,我倒成了造謠言了,我不能不說出來。老實說,你們在外頭胡來,以為只要瞞著家裡人,就不要緊,你就不許你們的朋友對別人說,別人傳別人,到底會傳回來嗎?你要不要我舉幾個例?」鵬振一聽這話,的確不大好,向翠姨拱了拱手,笑道:「多多包涵罷。」說畢,竟自出去了。

這個時候,金氏兄弟,和著他們一班朋友,都擁在前面小客廳里,和那些戲子說笑著。因為由這裡拐過一座走廊,便是大禮堂。有堂會的時候,這道寬走廊,將活窗格一齊掛起,便是後台。左右兩個小客廳,就無形變成了伶人休息室。右邊這小客廳,尤其是金氏弟兄願到的地方,因為這裡全是女戲子。鵬振推門一進來,花玉仙就迎上前道:「我說隨便借兩本雜誌看看,你就給我來上這些。」鵬振道:「多些不好嗎?」花玉仙道:「好的,我謝謝你,這一來,我慢慢地有得看了。」燕西對鵬振道:「你倒慷他人之慨。」花玉仙沒有懂得這句話,只管望了燕西。燕西又不好直說出來,只是笑笑而已。孔學尼伸出右手兩個指頭,作一個闊叉子形,將由鼻子梁直墜下來的近視眼鏡,向上託了一托。然後擺一擺腦袋,笑道:「這種事情,我得說出來。」於是走近一步。望著花玉仙的臉道:「老實告訴你,這些書,都是老七的,老三借去看了。看了不算,還一齊送人,當面領下這個大情,不但是乞諸其鄰而與之,真有些掠他人之美。」鵬振笑道:「孔夫子,這又挨上你背一陣子四書五經了。這些雜誌,每月寄了許多來,他原封也不開,儘管讓它去堆著。我是看了不過意,所以拆開來,偶然看個幾頁。我給他送人,倒是省得辜負了這些好書。不然,都送給換洋取燈的了。」燕西笑道:「你瞧瞧,不見我的情倒罷了,反而說一大堆不是。」花玉仙怕鵬振兄弟,倒為這個惱了,便上前一手拉著他的手,一手拍著他的肩膀道:「我事先不知道,聽了半天,我這才明白了。我這就謝謝你,你要怎樣謝法呢?」燕西笑道:「這是笑話了,難道為你不謝我,我才說上這麼些個嗎?」花玉仙笑道:「本來也是我不對,既是得了人家的東西,還不知道誰是主人,不該打嗎?」白蓮花也在這裡坐著的,就將花玉仙的手一拖道:「你有那麼些閑工夫,和他說這些廢話。」說著,就把花玉仙輕輕一推,把她推得遠遠的。孔學尼擺了兩擺頭道:「在這一點上面,我們可以知道,親者親,而疏者疏矣。」王幼春在一邊拍手笑著:「你別瞧這孔夫子文縐縐的,他說兩句話,倒是打在關節上。玉仙那種道謝,顯然是假意殷勤。蓮花出來解圍,顯然是幫著燕西。」白蓮花道:「我們不過鬧看好玩罷了,在這裡頭,還能安什麼小心眼兒嗎?你真是鋦碗找碴兒。」說著,向他瞟了一眼,嘴唇一撇,滿屋子人都拍手頓足哈哈大笑起來。孔學尼道:「不是我說李老闆,說話還帶飛眼兒,豈不是在屋子裡唱《賣胭脂》,怎麼叫大家不樂呢?」這樣一來,白蓮花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拉花玉仙走出房門去了。劉寶善在人叢里站了起來道:「開玩笑倒不要緊,可別從中挑撥是非,你們這樣一來,她倆不好意思,一定是躲開去了。我瞧你們該去轉圜一下子,別讓她倆溜了。」鵬振道:「那何至於?要是那樣……」燕西道:「不管怎樣,得去看看,知道她兩人到哪裡去了?」說著,就站起身來追上去。追到走廊外,只見她兩人站在一座太湖石下,四望著屋子。燕西道:「你們看什麼?」白蓮花道:「我看你府上這屋子,蓋得真好,讓我們在這裡住一天,也是舒服的。」燕西道:「那有什麼難?只要你樂意,住周年半載,又待何妨?剛才你所說的是你心眼裡的話嗎。」花玉仙手扶著白蓮花的肩膀,推了一推,笑道:「傻子!說話不留神,讓人家討了便宜去了。」白蓮花笑道:「我想七爺是隨便說的,不會討我們的便宜的。要是照你那樣說法,七爺處處都是不安好心眼兒的,我們以後還敢和他來往嗎?」燕西走上前,一手挽了一個,笑道:「別說這些無謂的話了,你們看看我的書房吧!我帶你們去看。」他想著,這時大家都聽戲陪客去了,自己書房裡決沒有什麼人來的。就一點不躊躇,將二花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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