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回 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難

到了晚上吃晚飯的時候,燕西和清秋在金太太屋子裡會晚餐。原來清秋到金家來,知道他們吃飯,都是小組織,卻對燕西說:「我吃東西很隨便的,並不挑什麼口味。我是新來的人,不必叫廚子另開,我隨便搭入哪一股都行。你從前不是在書房裡吃飯嗎?你還是在書房裡吃飯得了。」燕西道:「你願意搭入哪一股哩?」清秋笑道:「這一層我也說不定,你看我應該搭入哪一股好呢?」燕西道:「這隻有兩組合適,一組是母親那裡,一組是五姐那裡,你願意搭入哪一股呢?」清秋道:「我就搭入母親那一組吧?」燕西道:「母親那裡嗎?這倒也可以,晚上我們在母親那裡吃晚飯,我就提上一句,明天就可以實行加入了。」這樣一提,到了次日,就開始在金太太一處吃飯。燕西又是不能按著規矩辦的人,因之,陪在一處吃飯,不過是一兩餐。此外,還是他那個人,東來一下子,西來一下子,只剩了清秋一個人在老太太一處。

這天晚上,他夫婦在金太太那裡吃飯的時候,恰好玉芬也來。她見金太太坐在上面,他夫妻二人坐在一邊,梅麗坐在一邊,同在外屋子裡吃飯。清秋已經聽到燕西說了,這位嫂嫂有點兒挑眼,不可不寸步留心。因之,玉芬一進門,放下筷子,就站起身來道:「吃過晚飯嗎?」玉芬正要說她客氣,金太太先就笑道:「隨便罷,用不著講這些客套的。」玉芬道:「是啊!家裡人不要太客氣,以後隨便罷。」說著,在下首椅子上坐了。清秋也沒有說什麼,依然坐著吃她的飯。吃過飯之後,梅麗伸手一把抓住,笑道:「聽說你撞球打得好,我們打撞球去。」清秋也喜歡她活潑有趣,說道:「去是去,你也等我擦一把臉。」梅麗道:「還回房去嗎?就在這裡洗一洗就得了。」於是拉著她到金太太卧室里去了。金太太早已進房,燕西又是放碗就走的,平白地把玉芬一個人扔在外面。他們雖然是無意出之,可是玉芬正在氣上,對了這種事,就未免疑心。以為下午和燕西說的話,燕西告訴了母親,也告訴了清秋,所以人家對她都表示不滿意。這樣看起來,清秋剛才客客氣氣地站起身來,也不是什麼真客氣,大有從中取笑我的意思了。你一個新來的弟媳剛得了一點寵,就這樣看不起嫂嫂,若是這樣一天一天守著寵過下去,眼睛裡還會有人嗎?越想越是氣,再也坐不住,就走開了。心裡有事,老憋不住,不大經意的,便走到佩芳這裡來。佩芳見她一臉的怒容,便笑道:「我沒有看到你這個人,怎樣如此沉不住氣?三天兩天和老三就是一場。你也不看看我,所受鳳舉的氣應該有多少,我對於鳳舉,又是什麼樣子的態度?」玉芬手扶著一把椅子背,一側身子,坐下去了。十指一抄,放在胸前,冷笑道:「你瞧,這是不是合了古人那句話,小人得志會顛狂嗎?那新娘子倒會巴結,她和母親一處吃飯。可是你巴結你的,你得你的寵。誰會把你當一尊大佛,你就保佑誰,別人無所謂,你就不能在人家面前託大啊。剛才是我去的不撞巧,去的時候,碰著他們在那裡有說有笑地吃飯。我去了不多一會,他們飯也吃完了,人也走開了,把我一個人扔在外面,惡狠狠地給我一個下不去,我倒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佩芳道:「不能罷?一點兒事沒有,為什麼給你下不去呢?」玉芬道:「我也是這樣想,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何至於對我有過不去的樣子呢?佩芳道:「這自然是誤會。不過她特別地和母親在一處吃飯,故意表示親熱,讓人有些看不入眼。雖是對上人,無所謂恭維不恭維,究竟不要做得放在面子上才好。你以為如何?」玉芬道:「如今的事,就是這樣不要臉才對呢。」兩個人這樣議論,話就越長,而且越說越有味,好半天沒有走開。

清秋對於這件事,實在絲毫也不曾注意。在金太太那裡又坐了一會兒,方才回院子里來,自己也不曾作聲,自回屋子裡去。正要走進上屋的時候,卻聽見下屋裡有一個婦人的聲音說道:「你們少奶奶年紀太輕些,也許自己是無心,可是別人就怪下來了。」清秋聽到這種話,心裡自不免一動,且不回上房,也不去開電燈,手摸著走廊上的圓柱子,靜靜地站著,向下聽了去。只聽又一個道:「三少奶奶對大少奶奶還說了一些什麼呢?」那個道:「為什麼他小兩口兒就要跟著太太吃?據三少奶奶那意思,你們這位新少奶奶,看她不起,不很理她。」一個道:「那可冤枉,你別瞧她年紀小,可是心眼兒多。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大宅門裡的小姐,對什麼人也加著一倍子小心,哪裡會看不起人?」那個帶著笑音道:「這裡面還有原因的,你不知道三少奶奶是白小姐的表姐嗎?」那一個道:「這事我早知道了。從前說把白小姐給七爺,就是三少奶奶作媒呢。」這個道:「這不結了,你想,這一門親事,沒有成功,她多麼沒有面子?你們新少奶奶一說成,她就嘔著三分氣,現在一家子,天天見面,你耗著我,我耗著你,怎麼不容易生氣?三少奶奶還說了好些個不受聽的話呢。你猜怎麼著?她說……」說到這裡,聲音就細微得了不得,一點也不聽見。唧唧噥噥了一陣子,有一個道:「嘿!那可別亂說,這是非大非小的事,說出來了,要惹亂子的。」那個道:「不說了,我去了,回頭大少奶奶叫起來了,沒有人,又得罵我了。」清秋聽到這裡,趕快向角門邊一踅,踅出門外去,隱到一架屏風邊。直等那婦人出去,暗中一看,原來是佩芳屋子裡的蔣媽。等她去得遠了,然後慢慢地走過來。站在門邊先叫了一聲劉媽,這才回到上房,擰著了電燈。劉媽心裡想著,真是危險,要是蔣姐再要遲一步走,我們說的話,就會讓她全聽了去,那真是一樁禍事。劉媽進了房,見她只擰著了壁上斜插的一盞荷葉蓋綠色電燈,便擰著中間垂著珠絡那盞大燈。清秋連忙搖手道:「不用不用。我躺一會兒,我怕光,還是這小燈好。」劉媽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又摸了摸屋角邊汽水管子。見清秋斜靠著沙發坐下,料是很疲倦,大概沒有什麼事,放下垂幔,竟自去了。清秋靜默默地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心想,我自信是有人緣的人,到處都肯將就,何以一進金家門就變了,會讓她妯娌們不滿意?據剛才老媽子的談話,是為了白小姐,我從前只知道燕西有個親密些的女朋友叫白秀珠,至於婚姻一層,我卻是未曾打聽。燕西也再三再四地說,並沒有和別人提過婚姻問題。這樣一來,他和白小姐是有幾分結婚可能的,她的地位,是被我奪將過來的了。至於我們這三嫂和白小姐是表姊妹,他更沒有對我提過一字。這樣大的關係,燕西真糊塗,為什麼一點兒不說?是了,他怕這一點引起我的顧慮,障礙婚姻問題進行,所以對我老守著秘密。可是你事前秘密,還是有可說,及至我們非結婚不可了,你就該說了。你只要一說,至少我對玉芬有一種準備。直到現在人家已經向我進攻了,我還是不知道,這是什麼用意?今天晚上,我得向他問個詳詳細細。主意想定了,也不睡覺,靜坐在沙發上等候燕西回家。

偏是事有湊巧,這晚上燕西到劉寶善家去玩,大家一起鬨,說是七爺今天能不能陪大家打八圈?燕西笑說:「八圈可以。」劉寶善笑道:「八圈可以。大概十二圈就不可以了。不行,今晚上我們非綁他的票不可。」燕西道:「我向來打牌不熬夜的,又不是從現在開始。」劉寶善道:「不管,非打一宿不可。而且不許打電話回去請假。」燕西道:「那是為什麼?以為結婚以後,我失卻了自由嗎?你不信,我今天就在這裡打牌打到天亮,你看就有什麼關係?」他這樣說了,就在劉家打牌,真連電話都沒有打一個回去。清秋在家裡,哪裡知道他這一套原故?還是靜靜地躺著。可是由十點等到十二點,一點,兩點。在兩點鐘以前,清秋知道他們家裡人是睡得晚的,也許這個時候還沒有到要睡的時候。直到兩點鐘打過,無論聽戲看電影,都早已散場了。就是在朋友家裡打牌,所謂新婚燕爾,這個時候,不該不回來。至於冶遊,在新婚的期中,也是不應有的現象。那末,他為什麼去了?難道知道三嫂今天和我過不去,特意躲開嗎?更不對了,我是你的愛人,你要保護我,安慰我才對,你怎樣倒躲起來了?想著想著,桌上那架小金鐘,吱咯吱咯地響著,又把短針搖到了三點。無論如何,這樣夜深,他是不回來的了。自己原想著等燕西回來一塊兒睡,那才見得新婚的甜蜜。等候到這時還不見來,那就用不著等了。於是,一個人展開被褥,解衣就寢。但哪裡睡得著?頭靠著枕上,想到自己的婚姻,終是齊大非偶,帶著三分勉強性。結婚的日期,也太急促,弄得沒有考量的餘地。這三嫂我看她就是一個調皮的樣子,將來倒是自己一個勁敵。清秋在枕上這樣一想,未免覺前途茫茫,來日大難。第一,妯娌都是富貴人家的小姐,背後有一種勢力可靠。第二,自己和燕西這一段戀愛的經過,雖在這種年月,原也算得正大光明,可是暗暗之中,卻結下幾個仇人。自己雖然是極端地讓步,然而燕西為人有點喜好無常。雖然他對於我是二十四分誠懇,無奈他喜歡玩,仇人在這裡面隨便用一點兒狡猾,自己就得吃虧。譬如今天,新婚還沒有到一周,他就沒有回家,就顯得他靠不住。第三,自己母親對於這婚事,多少也有點勉強。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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