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攜手作清談漸興妄念 濯污驚絕艷忽動枯彈

這時,士毅在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都沒有錢,他就在破椅子上,用手託了頭,前前後後,想著這錢是在哪裡丟的?想了許久,記起來了。記得聽廣播無線電的時候,自己怕錢票失落,曾在衣袋裡將鈔票取出,向襪子筒里塞了進去。這一段動作,記得清清楚楚,決計不會錯的,趕快彎腰一摸襪子筒,不由得哈哈笑起來,這裡可不是那十元鈔票,做了一小疊子,緊貼了肉嗎?手裡拿了鈔票,想起剛才那一陣慌亂,真未免可笑。當時匆匆地買了一些現成的麵食吃了,就趕到前門夜市,花了一塊多錢,買了一件半新舊的灰布大褂,又跑到小理髮館去,理了一回發,然後很高興地回去了。這一晚睡得更是神魂顛倒,做了幾十個片斷小夢,所夢見的,都是和那小南姑娘在一處。

到了次日起來,天色明亮未久,太陽還不曾照到院子里,士毅立刻就忙著用冷水洗過臉,漱過口,就向順治門外的牆根鐵道走來。可是當他走到鐵道上的時候,那東邊起來的太陽,還只高高照到柳樹梢上,帶了雞子黃色,不用說,天氣還早著啦。士毅走到小南上次偷煤的地方一看,她並不在那裡,料著她還不曾來,向鐵路兩邊看了看,依然還是向走去的路上走回。走了一截路,並不見她來,心想,莫非她早夾了,已經走上前方去了吧?如此想著,他轉身依然向前走。這回走得很遠,直等快走到西便門了,還是沒有看到她,這可決定她沒有來,二次又走回去。這樣來來去去的,約摸走了一小時有餘,並不見小南,兩隻腳有些累了,待要坐下來吧,鐵路上有人經過,看到這情形,必要疑惑,為什麼這樣一個穿長衣服的人,一大早就在這裡坐著呢?待要依然走,真有點累。一個人只管這樣徘徊著,忽然靠樹看看水,忽然在鐵路上又走著數那枕木,忽然又在人行路上,來去踱著小步,始終是不見人來。自己沒有表,這地方一邊是城濠,一邊是城牆,也找不著一個地方去看鐘,再看看樹上的太陽,已不是金黃色,只覺熱氣射人。那末,可知是時候不早了,這樣一個蓬首垢面的毛丫頭,倒也如此擺架子,待不去理會她,又怕她果來了。心裡煩躁起來,便想到女人總是不能犯她的,你若犯她,就不免受她的脅制。高興而來,變成了苦悶,由苦悶又變成了怨恨了。

然而所幸那小南為了他許著許多好處,畢竟是來了,在鐵路的遠遠處,手臂上挽了個破籃子,低了頭跨著枕木,一步一步走來。士毅本著一肚皮牢騷,想見著她說她兩句的,可是等她走到身邊以後,她忽然一笑低頭,低聲道:「你早來啦?」他無論有什麼大脾氣,這時也泄漏不出來了,只得也就向著她笑道:「我可不是早來了嗎?來得可就早了,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小南低著頭,默想了一會,才笑道:「這還晚了嗎?」士毅笑道:「晚是不晚,可是也不早。」這句話剛剛說完,忽然覺得自己太矛盾了,既是不晚,何又不早呢?這句話要加以解釋,恐怕更會引起人家的誤會,而且這件事,實在也無法可以解釋,便只得和她笑了一笑,把這事遮掩過去。她對於這些話似乎不以為意,依然低了頭,在一邊站著。士毅兩手背在身後,輕輕咳嗽了兩聲,向她笑道:「你今天出來得這樣子早,你媽沒有問你嗎?」她搖了搖頭。士毅又沒有話說了,抬頭想了一想,才道:「我們順著鐵路走一走吧。回頭我帶你逛天橋會,買一些東西送你。」小南道:「順著鐵道往哪兒走哇?」士毅道:「反正我們不能站在這兒說話,現在逛天橋,又嫌早一點,我們不順著鐵道溜達溜達嗎?」小南也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低了頭不作聲。士毅心裡砰砰地跳了一陣,手伸到衣袋裡去,摸著他帶的錢。他本來是些一元的鈔票,他昨晚在靈機一動之下,就把鈔票換了兩塊現洋在身上,這時握了一塊銀元在巴掌心裡,便掏了出來。見小南背了身子低著頭的,就把這洋錢一伸,想遞給她。但不知是何緣故,這手竟有些抖顫起來。於是復把這洋錢收起,又揣到衣袋裡去。但是將銀洋剛剛放下,看了小南那樣默默無言的樣子,覺得老如此站著不動,決不是辦法,於是又把銀洋掏了出來,先捏在手裡,向她笑道:「你今天不短錢用嗎?」她先是默然,後又答道:「我哪天也短錢用呢。」士毅道:「啰!這一塊錢,給你去買雙襪子穿。」她突然聽到一塊錢三個字,似乎吃了一驚,便掉轉身來,向士教望著。見他果然拿了一塊錢在手,即時無話可說,卻道:「你幹嗎給我這些錢啦?」士毅真不料給她一塊錢,她會受寵若驚,那手就不抖顫了,將銀元遞到她手裡,笑道:「這不算多,回頭我還要給你錢呢,你和我走吧。」

小南將一塊錢捏在手心裡,便移起腳步來。士毅和她並排走著,靜默了許久,不知道要和她說句什麼才好?久之久之,才笑道:「你不樂意和我交朋友嗎?」她將頭一扭,笑了。士毅一看這樣子,她不是不懂風情的孩子,便道:「我們一路走著,若是有人問我們的話……」小南笑道:「我曉得,我會說你是我哥哥。」這哥哥兩個字,送到士毅耳朵里來,不由得周身緊縮了一陣,笑道:「這就好極了。你不是很聰明嗎?」小南道:「這年頭兒,誰也不傻呀?」士毅一直向前走,漸漸走到無人之處,便擠著和她並排走,又道:「我替你提了這籃子吧。」於是把籃子接了過來,一手接了籃子,一手便握了她的手。

那小南姑娘,雖是將手縮了一縮,但是並不怎樣的用力,所以這手,始終是讓人家緊緊地握著。她無所謂,不過是低了頭,依然緩緩走路而已,可是士毅只感到周身熱血奔流,自己已不知道是到了什麼環境裡面。想了一些時候,才想到她的家庭問題,可以作談話資料,便問道:「你父親幹什麼的?」小南道:「他也是個先生呢,因為他眼睛壞了,我們就窮下來。」士毅道:「他有多大年紀哩?」小南道:「他四十九歲了。」士毅道:「三十多歲才生你啦?你母親多大歲數哩?」小南道:「我媽可年歲小,今年還只三十四歲呢。」士毅道:「你父親當然是個可憐的人了,你母親呢?」小南道:「我媽為人也很直爽的,就是嘴直,有些人不大喜歡她。」士毅道:「若是我見著你媽,她怎樣對待我呢?」小南道:「你別說和我出來玩過,那就不要緊。」士毅將她的手緊緊捏了兩把,笑道:「為什麼呢?」小南把手一縮,把手摔開了,笑著扭了脖子道:「你是存心還是怎麼著?這又什麼不明白的?」士毅知道她是不會有拒絕的表示的。膽子更大了,就扶了她的肩膀,慢慢地走著道:「你能天天和我出來玩嗎?」小南道:「行啦。我有什麼不成?可是你要天天辦公的,哪有工夫陪我玩呢?」士毅用手摸著她的頭髮,笑道:「你這個很好的孩子,為什麼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糟到這種樣子哩?」小南道:「像我們這種人,配梳頭,配洗臉嗎?一轉身就全身黑。」士毅道:「你難道願意一輩子撿煤核嗎?」小南道:「誰是那樣賤骨頭,願意一輩子撿煤核?」士毅道:「我也知道你不能那樣傻。可是你弄得身上這樣亂七八糟的,除了我,那裡還有那種人和你交朋友?」小南點了點頭道:「你這人是很好的。」士毅道:「你知道很好就得了。可是你要和我交朋友,你必得聽我的話,第一,別和那些撿煤核的野小子在一處。第二,你得把身上弄乾凈一點。自然我總會天天給你錢花,讓你去買些應用的東西。」小南道:「你在那個慈善會裡,一個月能掙多少工錢呢?」這個問題,逼著士毅卻無法子答覆,說多了不像,說少了,又怕小南聽了不高興,想了一想,便反問她一句道:「你看我一個月應該掙多少錢哩?」小南低了頭一步一步地走著,突然一抬頭道:「我看你總也掙個十塊二十塊的吧?」士毅鼻子里微微哼了一聲道:「對了。」於是二人又悄悄地向著西便門走去。士毅道:「你家裡一個月要花多少錢?」小南道:「沒有準,多掙錢,多用,少掙錢少用。」士毅道:「若是一個月,你家有我掙的這些錢,你家夠用的嗎?」小南道:「那自然夠用的了。」士毅道:「那末,你家有我這樣一個掙錢的人,你家裡就好了。」小南望了他微微一笑。士毅笑道:「這樣吧,我到你家去,給你媽作乾兒子,那末,你家就有一個養家活口的人了。」小南道:「我們家哪配呀?」士毅嘻嘻地笑道:「為什麼不配?只要你答應,你家就算辦通了一半了。」小南將身子一閃道:「仔細人來了,別動手動腳的。」士毅道:「你說的,咱們是兄妹相稱,人瞧見了也不要緊呀。」小南道:「嘿!說著說著,快到便門了,你帶我到哪兒去呀?」士毅道:「出便門去玩玩吧,咱們只當是逛公園。回頭我們雇洋車上天橋去吧。」小南道:「可別走遠了。走遠了,我有點害怕。」士毅道:「沒關係。有我在一處走著,走到天邊也不要緊,你餓了嗎?前面有家油條燒餅鋪,咱們買點兒吃的,你看好不好?」小南笑著點了點頭。

說著話,走開鐵路,就向便門的一條小街上來。這裡有燒餅店,有生熟豬肉店,有油鹽小雜貨店。於是買了十二個燒餅,十二根油條。又到豬肉店裡,買了兩包盒子菜。所謂盒子菜者,乃是豬肉店裡,將醬肉醬肘子,以及醬肚鹵肝的屑末併攏在一處,用一張荷葉包著,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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