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一念狂痴追馳篷面女 三朝飽暖留戀竊鉤人

世人飲食之欲、男女之欲,本來不因為貧富有什麼區別,但是飲食男女這四個字,卻因各人的環境,有緩急之分。洪士毅現在的飲食問題,比較得是重要一點,所以他在碰了兩個釘子以後,也就不再想追逐那個撿煤核的女郎。過了兩天,那個老門房已經回來銷假,士毅也就要歇工回去,臨走的時候,老門房要他進去辭一辭各位先生。士毅本打算不去,轉念一想,認識認識這裡的先生們,究竟也是一條路子,假使這老門房有一天不幹了,自己便有候補實授的希望呀。

如此想著,便和老門房進到辦公的地方,和各位先生們招呼一聲,說是要走了。其間有個曹老先生,說是士毅一筆字寫得很好,問他念過多少年書?士毅嘆口氣道:「不瞞老先生說,我還是個中學畢業生啦。窮得無路可走,只得給你們這位老工友替上幾天工,暫飽幾天肚子,有一線生機,我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呀!」曹先生手摸了鬍子,連點幾下頭道:「窮途落魄,念書人倒也是常事,我們這裡倒差了個錄事,兩個月還沒有補上,你願干不願干?若是願干,一月可拿十塊錢的薪水,不過是吃你自己的,比當門房好不了多少,只是名義好聽一點罷了。」老門房不等士毅答應,便接著道:「謝謝曹老先生吧。他老人家是這裡的總幹事,差不多的事情,用不著問會長,他就作主辦了,你謝謝老先生吧!」士毅本來就沒什麼不願意,經不得老門房再三再四地催著道謝,只好向老先生連連拱了幾下手道:「多謝先生了。我幾時來上工呢?」曹老先生道:「我們這裡的事情,並無所謂,明天來上工可以,過了十天八天來也可以。」老門房又插嘴道:「就是明天吧,他反正沒有什麼事情,讓他來就得了,老先生你看看怎麼樣?」曹老先生微笑著點頭,只管摸鬍子。士毅覺得事情已經妥當了,很高興地就告辭而去。到了次日,一早的便來就職。往日由會館裡到慈善會來,都是悄悄地出門,心裡只怕同鄉猜著,依然沒有飯吃,是滿街找飯碗去了。

今天出門,卻走到院子里高聲叫道:「劉先生,我上工去了,等我回來一塊兒吃午飯吧。」他那聲音正是表示不到滿街去找飯碗了。事情大小,那都不去管它,只是有個很合身份的職業,很足以安慰自己了。他自己替自己宣揚著,也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快活,走到街上,只看那太陽光照在地上是雪白的,便覺得今天天氣,也格外可愛。大開著步子,到了慈善會,見過了曹總幹事之後,便在公事房的下方一間小屋子裡去辦事。其實這裡是窄狹,而又陰暗的,可是士毅坐在這裡,便覺得海闊天空,到了一個極樂世界,抄寫了幾張文件,也寫得很流利的,沒有一個錯字。雖然這不過十塊錢一個月的薪水,可是在他看來,這無異乎政客運動大選,自己當選了大總統,心滿意足,這地位已經沒有法子再向前進了。

這樣的工作了一個星期,應該休息一天,會館裡許多青年職員,一早就走了。幾個候差的人,也各個出去,全會館竟剩自己一個人。現在已不是從前,用不著滿街去找皮夾子,也不能帶了錢滿街去花費!自己便懶得出去。在屋子裡寫了兩張字,又躺在床上翻了幾頁舊書,又搬出一副殘廢的竹片牙牌來,在桌上抹洗了多次,總是感覺得無味。直挨到五點多鐘,會館有人回來了,找著他們談些閑話,才把時間混過去。往日整日清閑,也無所謂。現在不過有了十幾天的工作,偶然休息一天,便感覺得清閑的時候,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事情才好。這個星期日子,算是過去了,到了第二個星期日子,早早的打算,自己可以風雅一點,花五分洋錢,買張公園門票進去玩玩。自己一個人,很快地吃過了午飯,匆匆地就跑到公園裡來。到了公園以後,繞了半個圈子,就在露椅上坐下,自己說是風雅也好,自己說是孤寂也好,決沒有人了解,覺得太無意味。看看遊園的人,男男女女,總是成雙作對,歡天喜地的。這種地方,一個孤零的人,越是顯得無聊了。但是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一件灰色的竹布大褂子,洗得成了半白色,胸面前和後身的下擺,都破了兩個大窟窿,打兩個極大的補釘,摸摸耳鬢下的頭髮樁子,大概長得有七八分長,自己雖看不到自己的面孔,可是摸摸下巴頦,胡樁子如倒翻毛刷一般,很是扎人。心想,這種樣子,還能和現代女人同伴遊園,那未免成了笑話。看看自己這種身份,當然還只有找那撿煤核女郎的資格,雖是碰過她兩個釘子,然而和她說話,她是答應的,給她錢,她也接受的,當然她還是可以接近的一個異性。這有什麼躊躇?慢慢去和她交朋友得了。

他心裡如此想著,那位姑娘,是不能離開撿煤核的生活的,到了穢土堆邊,自然可以遇著她,所以徑直行來,並不考量,以為一到那裡,彼此就見面了。可是天下事,往往會和意見相左,那煤堆散亂著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就是不看見那姑娘,本待問人,又怕露出了馬腳,自己徘徊了一陣,不曾看人,那穢土堆上的人,倒都張望著自己,心裡一想,不要是看破了我的意思吧?於是一轉身待要走去,可是正要走去,土堆上的人,忽然哄然大笑起來。自己並不是向來的路上回去,這樣向前走,一定是越走越遠。然而很怕他們就是笑著自己,再要掉轉身,恐怕人家更要疑心,只得也就順了方向走去,在衚衕里繞了個極大的彎子,才走上回途。正好在拐角上,遇到了那打那個姑娘的男孩子,便向他點點頭道:「你不去撿煤核?」孩子道:「今天有子兒,不幹。」士毅前後看了看,並沒有人,才道:「原來你們不是天天乾的。那天和你打架的姑娘,她不來了,也是有子兒了嗎?」男孩子道:「誰知道呀?」說著,在黃黑的面孔當中,張口露出白牙來,向他笑道:「你打聽她幹什麼?你喜歡她呀。可是那丫頭挺不是個東西,誰也斗她不過。」士毅瞪了眼道;「你胡說!」男孩子聽說,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見士毅並不追趕,向他招著手道:「她到鐵路上撿煤塊子去了,他媽的,總有一天會讓火車軋死。」士毅道:「她撿我一樣東西去了,我得向她追回來。」那男孩聽說是向那姑娘追回東西來,他倒喜歡了,便道:「她就在順治門外西城根一帶,你去找她吧,准找得著。」士毅道:「她叫什麼名字?我怎麼叫她呀?」男孩子道:「我們叫她大青椒,你別那麼叫她,叫她小南子得了。她姓常,她爹是個殘疾,她媽厲害著啦,你別鬧到她家裡去。要不,怎麼會叫她大青椒呢?」士毅也懶得老聽他的話,道聲勞駕,徑直就出順治門來。

靠著城根,正是平漢鐵路的初段,一邊是城牆,一邊是濠河,夾著城濠,都是十幾丈的高大垂楊。這個日子,柳條掛了長綠的穗子,在東風裡擺來擺去,柳樹的淺蔭,正掩映著雙軌之間的一條鐵路,士毅踏了路上的枕木,一步一步地走著向前,遠遠的見柳蔭上河邊下,有七八個人席地而坐,走近來看,其間有老婦,也有女孩,也有男孩,卻是沒有壯年人。也是一個人挽了個破籃子,一身的污濁衣服,當然,這都是撿煤核的同志,但是其間並沒有小南在內,自己既不便去問人,只好再沿著鐵路走。約有半里之遙,卻看到了,她站在路基上,很隨便地撿了鵝卵石子,只管向護城河裡拋去。河裡有十幾隻白鴨子,被石頭打著,有時由東遊泳到西,有時又由西遊泳到東。

土毅走到離她十幾步路的地方,背了兩手在後面,只管望了她微笑。她偶然掉轉身來,看到了他,笑道:「咦!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她手上拿了一個大鵝卵石,要扔不扔的,手半抬著,又放了下來。士毅道:「你怎麼又是一個人一事?難道說那些人也欺侮你嗎!」小南向士毅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問道:「你怎麼知道?」士毅道:「我看到許多撿煤核的人,都坐在那裡談話,只有你一個人走得這樣遠遠的,所以我猜你和他們又是不大相投。」小南將手上那個石頭放在地上,用腳撥了幾撥,低了頭笑道:「可不是嗎?我和他們真說不到一處,一點兒事,不是罵起來,就是打起來,我干不過他們,我就躲開他們了。」士毅伸了頭向她的破籃子里看了看,竟又是個空籃子,因笑問道:「怎麼回事?你這裡面,又沒有煤塊,今天回去怎麼交數?」小南道:「我今天交了一籃子煤回去了,現在沒事。」士毅道:「現在時候還早,你怎麼拾得這樣快?」小南依然用腳踢著石塊,一使勁把腳下這塊石頭踢到河裡去,又跳了一跳,笑道:「我在煤廠子里偷的。」士毅慢慢走到她身邊,正色道:「這種事情,做不得呀。」小南撿著籃子挽在手臂上,笑道:「大家都偷,要什麼緊?」說著,跳了幾跳,就要向進城的路上走。士毅道:「你到哪裡去?小南。」她已經走了好幾步了,聽了這語,突然將身子一轉,望了他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士毅看看她的樣子,雖然是很驚訝,卻並不見得她有見怪的意味,便慢吞吞地答道:「是你的同伴告訴我的,我不能說嗎?」小南道:「你叫得了,沒關係。可是他們要告訴你我別的什麼名字,你別信他們的。」士毅陪著她走了幾步,問道:「你回家去嗎?」小南道:「空手回去,我媽又要揍我了,我到煤廠子門口等著去,再偷一塊就行了。」說著話時,到了一家大煤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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