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三隻老鷹 第八章

晚上十一點四十分

禮賓車停在國家廣場旁邊,靠近為外交官和國會議員預留的包廂。

肯尼迪市長偕夫人下車,C.P.阿德爾陪伴在一旁。

「一定要寸步不離嗎?」克萊爾問探員。

「這是上級的命令,」阿德爾說,「希望夫人能理解。」

克萊爾聳聳肩。

理解?肯尼迪心想。根據他的理解,他等於是被逮捕了,連在他主管的特區公開露面都要警察陪伴,更令他無地自容。

他的政治生涯想撐過今晚,原本希望就微乎其微,如今看了幾眼站在看台附近的人,希望已經接近於零了。這些人遠遠地看著他。斯萊德播報那條新聞時說得模稜兩可,但觀眾不是沒聽出話中話就是不予理會,結果現在大家似乎全認為肯尼迪間接成為掘墓者的幫凶。

照相機亮起鎂光燈,記者拍下明天見報的照片,文字說明是「市長與市長夫人」。他對看台上的幾個人揮揮手,然後以嚴肅而得體的態度迴避大家隨口問的問題,例如,「你躲到哪裡去了?」「傑瑞,你還好吧?」其實沒人真的想問出答案;他們只是努力想與即將卸任的市長保持距離。

肯尼迪聽到的另一個問題是:「聽說你今晚不來看煙火了,傑瑞,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這陣風就是克萊爾。

非裔美籍教師協會的秘書剛才來過電話,以有點尷尬又有些理直氣壯的語氣說,雖然預定由市長擔任首席演講人,但看情形市長最好還是不要來出席晚會了:「這樣或許對所有人最好。」

可以偷溜回家的話,他也不會有怨言。但在市政廳辦公室時,陪他坐在沙發上的克萊爾想出了不同的點子:「不如去大醉一場,好好欣賞一下煙火。」

「那樣好嗎?」肯尼迪沒有把握。

「有什麼不好?親愛的,你又不是習慣生悶氣的人。即使要下台,頭也要抬得高高的。」

他考慮了幾秒鐘,覺得這句話是今晚他聽到最明智的一句話。她找出一瓶酩悅 ,在兩人搭禮賓車過來的途中享用。

市長夫婦蜿蜒穿過人群,來到看台,先與拉尼爾眾議員握手。拉尼爾一眼就看出C.P.扮演的是看守的角色。

拉尼爾想說些什麼,卻似乎覺得怎麼講都難免顯得耀武揚威,因此只是點點頭,以絲毫不帶挑逗意味的口吻說:「克萊爾,你今晚打扮得真美。」

「保羅。」她回應拉尼爾,然後對站在一旁默不做聲的拉尼爾夫人點頭示意,說,「敏蒂。」

「傑瑞,」拉尼爾問,「槍擊案有沒有什麼進展?」

「我還在等消息。」

「我們替市長找到位子了,就在那邊。」一名初級助理說。他指向一排沒人坐的橙色摺疊椅,位於其他觀眾的背後。「也替你的朋友找到位子了。」他看了一眼身材魁梧的探員。

「不用不用,」肯尼迪說,「我們坐在台階上就行。」

「那怎麼行,請市長……」

就算肯尼迪失去了財經自治權,但至少這一刻,他仍保有部分社交自主權,因此對拉尼爾和助理擺擺手,陪克萊爾坐在最上面一階台階上,先脫下夾克鋪在木階上讓太太坐下。C.P.表面看來似乎十分遲鈍,其實十分通情達理,知道如果聯邦探員緊隨市長,會替市長製造什麼樣的難堪,因此在距離市長夫婦幾英尺的地方坐下,不願貼身看守。

「以前小時候,我常到這裡來玩,」探員對市長說,「每個星期天都來。」

肯尼迪聽了覺得很訝異。多數FBI探員是外地人:「你是本地人?」

「沒錯。就算給我一百萬,我也不願意搬到馬里蘭或弗吉尼亞去。」

「你家住哪裡,阿德爾探員?」克萊爾問他。

「動物園附近,靠近公園大道。」

肯尼迪虛弱地笑了笑。至少看押他的人是個忠實的市民,他因此備感慶幸。

剛才的香檳暖了身子,他向克萊爾靠近,握著她的手。兩人望向國家廣場,凝視著人頭攢動的人潮。肯尼迪很高興看到看台上沒有麥克風。他不希望聽任何人演講。也不希望有人遞給他麥克風,希望他即席發表看法。天啊,他又能講什麼?他只想陪妻子坐在這裡欣賞煙火綻放在華盛頓的夜空中,忘卻這一天的煎熬。在廣播電台對掘墓者提出呼籲時,他說今天是今年的最後一天。現在想想,今天也是很多事物的最後一天:振興特區的希望破滅了;眾多市民的生命即將慘遭終結。

也是他任期的尾聲。拉尼爾與國會其他想奪回特區主管權的人,大概能夠以「掘墓者」事件作為施力點,挖出值得彈劾的破綻,扣上干擾警方調查之類的罪名。再加上教育局的弊舞案,不出幾個月,肯尼迪就得鞠躬下台。溫德爾·傑弗里斯和其他幕僚也將隨他一起被掃地出門,兩千年大計也會就此畫上句號。

他對特區抱有的所有希望將就此終結。可憐的特區將倒退十年。也許下一任市長——

但這時肯尼迪注意到一個怪現象。民眾似乎都在朝東邊移動,彷彿被人驅趕的牛群。為什麼?他十分納悶。這裡才是觀賞煙火的絕佳地點啊。

他轉向克萊爾,正想提到這個現象,但她卻忽然緊張起來。

「什麼聲音?」她問。

「什麼?」

「槍聲,」她說,「我聽見槍聲。」

肯尼迪望向空中,心想會不會是煙火提早施放了。不是。他只見到陰暗多雲的天空,白色的華盛頓紀念碑一柱擎天。

這時他聽見尖叫聲。

塞斯曼的槍聲產生了他預期的效果。

他發現沒人留意掘墓者,而且也無法在不傷及無辜的情況下射中殺手,因此對空鳴槍兩響以疏散民眾,替他清出一條射擊線。砰砰聲驚動了人群,大人們瘋狂地尖叫、四散奔逃,推得掘墓者跪了下去。短短几秒鐘,越戰紀念牆前面的區域幾乎完全清空。

塞斯曼看見帕克也趴了下去,從口袋拔出一把小自動手槍。他沒有看見掘墓者,因為兩人之間相隔著一叢茂盛的常青樹。

這對塞斯曼來說無所謂。反正想拿下殺手的人是他。

掘墓者緩緩起身,機關槍已經從大衣口袋掉落出來,他四下尋找,看見塞斯曼時愣住了,用塞斯曼見過的最詭異的眼光凝視著他。

那雙眼睛裡的人性比動物還少。無論這幾樁槍擊案的背後主謀是誰——躺在停屍間床板上的那個人——那人並非邪惡到骨子裡。那人生前有感情、有思想、有慾望。有可能改過自新,心中可能尚有那麼一絲良知,而且這些良知很有可能會與日俱增。

而掘墓者呢?不可能。這部機器絕無挽救的可能。唯有擊斃他才可以解決。

具有人類的頭腦,卻長了一顆惡魔心臟的殺手……

掘墓者瞟了一眼塞斯曼手上的槍,視線再次揚起,盯著塞斯曼的臉。

帕克正要站起來,對著塞斯曼大喊:「放下武器,放下武器!」

塞斯曼無視他的警告,對準掘墓者,舉起手槍,聲音顫抖著說:「你——」

這時掘墓者腰間傳出輕輕的爆炸聲,一小簇大衣的衣料向外爆出,塞斯曼感覺胸口像是吃了一記悶拳,當即跪倒地上。他開槍射擊,可惜角度偏得太大。

掘墓者從口袋裡伸出手,握的是小手槍。他再度瞄準塞斯曼的胸口,發射兩槍。

被子彈擊中的塞斯曼向後飛出。

他跌落在冰冷的泥土上,看著遠方的燈火映照在越戰紀念牆上,喃喃地說:「你……」

塞斯曼想拿槍……槍丟到哪裡去了?槍已經從他手上掉落。

在哪裡?在哪裡?……

帕克東張西望地跑去尋找掩體,塞斯曼看見掘墓者慢慢走向機關槍,拾起來,朝帕克的方向激射出一連串的子彈。帕克俯衝到樹榦後面。掘墓者壓低身子跑開,穿越樹叢,朝竄逃中的民眾跑去。

塞斯曼摸索著自己的手槍:「你……你……你……」他的手如石頭般墜落地上,然後眼前一片漆黑。

有幾個人……

咔嚓,咔嚓……

有意思……

有幾個人在附近,趴在地上,四下張望。被嚇壞了。掘墓者可以輕易射中這些人,只不過會被警察發現。

「最後一次殺人,盡量越多越好。」教導他的人說。

多少才算越多越好?

一、二、三、四、五……

掘墓者不認為他的意思是五六個人。一年中最後一夜的最後一……

所以他連忙跟過去,做他應該做的事,露出害怕的神情,學著民眾奔逃的模樣,彎腰低頭,做諸如此類的事情。

你是……你是……你是最厲害的一個。

剛才那個人是誰?他心想。不是警察。為什麼要對我開槍?

掘墓者已經把那支……咔嚓,咔嚓……烏茲槍藏進大衣。他很喜歡這件大衣,因為這是帕米拉送他的禮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