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年終之日 第八章

下午三點整

帕克·金凱德坐在他慣常坐著的灰色轉椅上,這把椅子是他多年前親自向總務管理局申請來的。他正針對問題文件,進行著一項只有極少數文件鑒定師才會去做的工作。

閱讀文件內容。

他又閱讀了一遍,接著又念了六七次。

帕克堅信,文件的字裡行間能揭示出執筆者的心聲。有一次,他接了一個案子,鑒定一封據說是亞伯拉罕·林肯寫給南方總統戴維斯 的信。在這封信中,林肯提議,如果南方聯盟投降,他可以批准某些州獨立。

美國歷史學家協會的會長拿到此信後大為震驚,如果這封信是真跡,那麼它將改寫美國的歷史。於是他將這封信交給帕克。在帕克接手前另一位檢驗師已經確認,信紙生產於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墨水是鎵化鐵,與當時使用的墨水原料相符,墨水滲入紙纖維的程度也與至今的年代吻合,而筆跡也顯然出自林肯之手。

然而帕克卻連手持式放大鏡都沒有取出,也沒有先檢查下筆與收筆等細節。他只是把這封信閱讀了一遍,便在分析報告上寫下「本文件出處存疑」。

在刑事文件鑒定的專業圈子裡,這句話相當於喝倒彩。

原因是什麼?這封信署名為「亞伯·林肯」。美國第十六任總統林肯厭惡「亞伯」這個昵稱,絕不會這樣稱呼自己,更不可能用昵稱簽署重要文件。後來偽造信件的人被逮捕,也被定了罪,然後被判處緩刑——這是偽造文書者常見的下場。

帕克反覆閱讀勒索信,細心留意主謀使用的句型和語法,注意觀察主謀的寫作結構。

執筆者的心思漸漸浮出水面——此刻,此人正渾身冰冷地躺在六層樓底下的FBI停屍房裡。

托比·蓋勒高喊一聲:「來了。」他靠向前去,「匡提科傳來語言心理分析報告了。」

帕克看了一下屏幕。他以前做文件組主管時,經常使用這種電腦分析工具。恐嚇信的全文,包括句子、段落、標點符號,全掃進電腦,由電腦來分析內容,同時對照龐大的「恐嚇詞庫」。恐嚇詞庫里收藏的單詞超過二十五萬個。最後電腦再與標準字典里的數百萬個單詞作比對,接著會由專家利用電腦來比對資料庫里的其他文件,查出是否有相符的執筆者。執筆者的部分特點也可由這種程序判別出來。

托比朗讀著分析報告:「語言心理學分析,『鐵射案』主謀,代號12-31A(已身亡)。數據顯示該人出生於海外,在美國居住期為兩至三年,教育程度較低,不超過相當於美國中學二年級學生的文化水平。智商約為一百,上下浮動不超過十一個數值。經查,文件中的恐嚇語句與目前資料庫不符合,卻與圖利與恐怖犯罪的心態吻合。」

他列印了一份交給帕克。

「海外,」盧卡斯說,「我想也是如此。」她將警方在卡車肇事現場拍攝的主謀喪命的相片照片舉起來,「我覺得他像中歐人。塞爾維亞人、捷克人或是斯洛伐克人。」

「他打過電話給市政廳的安全人員,」哈迪說,「難道市政廳的安全人員沒有錄音嗎?如果有的話,我們可以比對口音。」

帕克說:「我敢打賭,他用的是電腦合成的聲音,對吧?」

「沒錯,」盧卡斯說,「和電子郵箱中的『您有一封新郵件』是一個意思。」

托比說:「我們應該打電話給IH。」

IH指的是FBI的國際兇殺案與恐怖主義部。

帕克卻將語言心理分析報告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怎麼——」盧卡斯正要問。

C.P.肥厚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只能稱為傻笑的聲音。

帕克說:「這種語言心理分析只說對了一件事,就是這個歹徒是玩兒真的。不過我們早就知道這一點了,對不對?」

他看著勒索信,頭也不抬地說:「我不是說IH不應該介入,不過我敢說,主謀絕不是外國人,而且頭腦非常好。我認為他的智商超過一百六十。」

「你是怎麼知道的?」凱奇邊問邊揚了揚勒索信,「語法這麼糟糕,連我孫子寫得都比他好。」

「我也希望他是個笨蛋,」帕克說,「這樣我們的處境就沒這麼糟了。」他指指主謀陳屍的相片。「他的確具有歐洲血統,不過大概四代以前,也就是曾祖父那一代就移民到美國來了。主謀聰明絕頂,教育程度很高,很可能上過貴族學校,我認為他花在互聯網上的時間也不少。他的戶籍地址可能不在這一帶。他在這裡只是租房子住。哦,對了,他具有典型的反社會人格。」

瑪格麗特·盧卡斯頗具嘲諷意味地笑了一聲:「你又憑什麼推斷出這一點?」

「是它告訴我的。」帕克簡單地回答,拍了拍面前的勒索信。

作為一名刑事語言學家,多年來帕克分析文件時從不藉助語言心理分析軟體,因為這種軟體依據的是歹徒選用的短語和句式。而事實上,偵辦刑事案件時,往往單憑辭彙的使用就可以判斷嫌疑人犯罪與否。幾年前帕克接手過一個案子,一名年輕人因謀殺罪被捕。起因是他和朋友一起去便利店買東西,順手牽羊地偷了點啤酒。店員發現後,抄起球棒去對付他們。朋友把球棒搶過來,反過來威嚇店員。這名年輕人大叫:「給他(Give it to him)!」結果友人一聽,揮棒打死了店員,年輕人因此被控謀殺而被捕。帕克曾經為此出庭作了說明。

檢察官聲稱「給他」是「打他」的意思。辯方則認為是「把球棒還給他」之義。帕克出庭作證時解釋,在美國俚語的演變過程中,「給他」曾經意味著傷害對方,例如開槍射擊、刺殺或出拳打人,但這種意味已經越來越少見,與「漂亮」(swell)、「時髦」(hid)一樣屬於過時辭彙。帕克認為,疑犯是想讓朋友把球棒還給店員。陪審團採信了帕克的證詞。疑犯最後雖因搶劫被判刑,卻免於被控謀殺。

「可是,這個人使用的語句真的很像外國人,」凱奇說,「『我現在知道』、『付錢給我』。記得林白之子綁架案 嗎?學校里講過的那個。」

凡是在匡提科接受過FBI訓練的新手,上刑事課時都聽過林白之子綁架案的經過。歹徒霍普曼之所以被逮捕並以綁架殺人罪被起訴,是因為FBI的文件鑒定師從勒索信的遣詞用句推測,歹徒是德國移民,在美國居住兩三年,據此正確判斷出了霍普曼的背景。語言分析縮小了嫌疑犯的範圍,FBI取得嫌疑犯的筆跡並比對過勒索信後,證實兩者相符,歹徒因此被判有罪。

「好吧,我們一起來從頭看一遍。」帕克一邊說一邊將勒索信放在老式投影儀上。

「掃描後通過電視屏幕放出來看,不是更好嗎?」托比問。

「不好,」帕克倨傲地回答,「我不喜歡數碼影像,越接近正本越好。」他抬起頭飛快地笑了笑,「恨不得跟它同床共枕。」

勒索信被投影在辦公室的一面牆上,灰白的紙面就像一名嫌疑犯,站在大家面前接受審訊。帕克走向牆壁,凝視著眼前放大的字體。

肯尼迪市長:

結局是今晚。掘墓者已經行動,無從阻止。如果你不能如期付款,他將會再度開始殺戮,時間是:四點、八點和午夜時分。

我的要求是現金$兩千萬美元。請將其裝進袋子里,留它在環城快速路西側六十六號公路以南兩英里處。放在空地正中間。務必在十二點〇〇之前付錢給我。只有我現在知道如何阻止掘墓者。如果逮捕我,他會繼續殺人。如果殺了我,他也會繼續殺人。

如果你認為我不是玩真的,那麼,掘墓者的有些子彈塗成了黑色。這一點只有我知道。

帕克指著勒索信上的語句說:「『I am knowing 』和『pay to me 』語法的確用得很奇怪。be動詞加上現在分詞,是典型的斯拉夫或德系印歐語系的語法,可能是德國人、捷克人或波蘭人。不過在me前面加上介詞to的說法,卻在這些語系裡均不常見。這些語系的人跟我們一樣,都說『pay me』。這種語法倒是在亞洲語言里比較常見。我認為主謀故意隨便寫幾個聽起來像外國人的說法,是個陷阱,讓我們誤以為他是移民。」

「我可不這麼覺得。」凱奇開口道。

「別這麼快就下結論,」帕克堅持,「看看主謀是怎麼做的。模仿外來移民口吻的部分集中在一起,似乎他布下這個陷阱以後就不再故布疑陣了。如果他的母語真的不是英文,這裡應該滿篇都是語法錯誤。看看最後這句話,他又回到典型的英文句型上:『Only I know that 。』不過,通過這一點我可以判斷出他經常上網。我也經常上網,瀏覽罕見文件商的網站和新聞討論群,其中雖然有很多是國外網站,但裡面的人大都用英文留言,因此我很熟悉這種混雜的英文。」

「關於他經常上網的這點,我很贊同,」盧卡斯對帕克說,「雖然目前我們尚未證實,但他很有可能是從網路上學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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