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年終之日 第七章

下午兩點四十五分

親愛的市民們……

演播室的工作人員正忙著在他的額頭撲粉,往他耳朵里塞進耳機,並打開耀眼的燈光。

WPLT的新聞演播室位於杜邦環島附近。此刻,肯尼迪市長被強光包圍,演播室的其餘部分都處於黑暗中。他只能依稀辨認出演播室里的幾張面孔。

他的妻子克萊爾也來到演播室,陪同前來的還有新聞秘書以及傑弗里斯。

親愛的市民們,肯尼迪在心裡排練著,我在此向各位保證,本市的警力與FBI,不對,聯邦執法機構正盡全力尋找歹徒,不對,尋找槍擊慘案的涉案人員。

同樣站在黑暗中的人是一位電視台的高級製作人。他身材頎長,白色大鬍子修剪得很短。他走過來對肯尼迪市長說:「一會兒我會對你倒數七秒,數到四以後我就不出聲了,改用手指來比。數到一的時候,你就看著鏡頭。你以前進過演播室吧?」

「進過。」

製作人向下瞟了一眼,發現肯尼迪面前一張紙都沒有:「沒有要放進讀稿機里的講稿嗎?」

「都在我腦子裡。」

製作人輕笑幾聲:「如今已經很少有人脫稿演講了。」

肯尼迪哼了一聲。

……槍擊慘案的涉案人員。我再次向你呼籲,請你務必,務必……不對,一個「務必」就行了……請你務必與我們重新溝通,以保證雙方的持續對話。這一年大家都過得十分艱辛,今天是今年的最後一天,讓我們摒棄暴力,通力合作,避免更多無辜的群眾傷亡。如有要求請與本人聯繫……不對……請直接打電話或留言給我……

「還有五分鐘。」製作人高呼一聲。

肯尼迪揮手請化妝師離開,示意傑弗里斯過來:「FBI那邊有沒有新消息?什麼消息都行。」

「沒有,一個字也沒有。」

肯尼迪簡直無法相信。偵辦了數小時,下一個期限就在眼前,FBI給他的唯一消息卻只是一個電話。打來電話的人名叫倫納德·哈迪,是一個特區警探。他聲稱代表高級探員瑪格麗特·盧卡斯,要求肯尼迪上電視向兇手作出呼籲。肯尼迪生氣地想著,盧卡斯居然懶得親自打電話。從哈迪的語氣來看,FBI大概警告過他。原本負責與FBI溝通的他,對調查進展一無所知,更有可能的是,未經FBI允許,他不能隨便透露消息。市長曾想打電話給盧卡斯,無奈這位高級探員一直太忙,她的電話根本打不通。凱奇的也一個樣。市長曾與特區警察局局長通過短暫電話,但局長表示,由於今天人手不足,因此無法增派警力支援FBI,所以愛莫能助。

肯尼迪頓時怒火中燒:「上帝,這些人分明沒把我的話當回事。我想盡點力,可不僅僅是上個電視就完了。」他朝攝影機揮手示意,「等會兒,我聽起來一定很像在懇求歹徒。」

「是有這個問題,」傑弗里斯坦言道,「我已經召集記者來開新聞發布會了,不過電視台和報社有一半都派不出記者來。他們全跑到第九街去採訪了,等著FBI的人出面發言。」

「他們就當這個特區市政府不存在,好像我束手無策似的。」

「從某種程度上看,的確是這樣。」

製作人朝肯尼迪走來,但他對製作人露出禮貌的一笑:「再等一分鐘。」製作人只好轉身走回陰影中。

「怎麼辦?」肯尼迪問首席助理。年輕的傑弗里斯戴著一副阿瑪尼眼鏡,鏡片後閃爍著狡黠的眼神。

「是時候搬救兵了,」傑弗里斯低聲說,「儘管交給我吧。對症下藥,我知道該怎麼處理。」

「我不——」

「我也不想這麼做,」傑弗里斯的口氣嚴厲,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對上司直言不諱,「可惜我們別無選擇。WTGN播出的評論,您已經知道了吧?」

他當然聽到了。WTGN電台在整個華盛頓市有將近五十萬聽眾。該台剛剛播出評論,言辭激烈地指出,肯尼迪市長在競選期間曾承諾整頓特區的治安,而今天一碰上恐怖分子,竟然立刻拱手送出上千萬現金。發表評論的是一名脾氣暴躁的老記者,他繼續指出,肯尼迪競選時還承諾過要掃除特區貪污收賄的腐敗現象,然而卻對教育局醜聞案渾然不覺,甚至可能參與其中。

傑弗里斯又說:「我們真的別無選擇了,傑瑞。」

市長思考了片刻。首席助理的建議無疑是對的,一如以往。肯尼迪當初擢升這位黑人青年時,只是因為身為白人市長,理應聘請黑人精英做助理,這全是為了達到一種政治上的平衡。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年輕的傑弗里斯擁有敏銳的政治嗅覺,才能遠不止草根階層的公關。

他的首席助理說:「傑瑞,現在咱們要打一場硬仗,只能賭上一把了。」

「好,你放手去做吧。」他懶得多加一句「要小心」。他心知傑弗里斯一向謹慎。

「還有兩分鐘。」上方有人說。

肯尼迪想著掘墓者:你在哪裡?在哪裡?他抬頭看著黑暗中的攝影機,直盯到彷彿能看出鏡頭、電纜,然後看見了電纜連接的電視機,最後看穿了屏幕,看見了掘墓者本人。他在腦海里對兇手說:你究竟是誰?你和搭檔為什麼偏偏挑上我的城市,像死亡天使一樣降臨到這裡?

……希望你本著愛好和平的精神,在這年終之日,與我聯絡,或許我們能達成共識……請你務必……

傑弗里斯彎腰湊近市長的耳邊:「要記住,」他一邊耳語,一邊向四周的工作人員揮手示意準備開始,「如果歹徒正在看電視,那麼這次的事件很可能就此結束。他也許會出面取款,這樣FBI就能逮到他了。」

肯尼迪還來不及回應,上方的人又喊著:「還有一分鐘。」

掘墓者新買了一個購物袋。

這是一個亮閃閃的紅色購物袋,上面點綴著小狗的圖案,小狗的脖子上還系著緞帶,整個袋子洋溢著聖誕的節日氣息。掘墓者在百貨商場買了這個袋子。他提著這個購物袋,覺得自己十分神氣,只是他不太確定什麼是神氣。子彈貫穿了他的頭骨,燒壞了一部分海綿狀的灰質之後,有很多事他都不太確定了。

怎麼會這樣,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

在簡陋的汽車旅館裡,掘墓者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旁邊擺著一杯水和一個空碗。

他在看電視。

屏幕上播放著什麼。是廣告,好像是他受傷前看過的廣告。子彈在他眼睛上面打了個洞,在頭蓋骨里亂撞了一下。有人對他描述過子彈射入的情形。他記不清是誰了,也許是他的朋友——那個教導他的人。大概是吧。

電視屏幕閃動了一下。勾起了一些有趣的回憶,很久以前的回憶。他當時正在看一個電視廣告——大狗在吃大狗的狗糧,小狗吃著小狗的狗糧,就像購物袋上的小狗。掘墓者正在看廣告,教導他的人牽著他的手,拉他出去散步,兩人走了好久。他告訴掘墓者,等露絲獨自一人的時候……「認識露絲吧?」

「我,嗯,認識露絲。」

等露絲獨自一人的時候,掘墓者你要打破鏡子,挑出一片碎玻璃,刺進她的脖子。

「你是說——」掘墓者停口不語。

「我是說,你要打破鏡子,挑出一個長條形的碎片,然後把玻璃片刺進露絲的脖子。我剛才說了什麼?」

「我要打破鏡子,挑出一個長條形的碎片,把玻璃片刺進她的脖子。」

有些事掘墓者記得清清楚楚,彷彿上帝親手寫在他的大腦里。

「很好。」那人說。

「很好。」掘墓者像迴音一樣應了一句。他依言行事,這樣做的話,教導他的人會很高興。儘管他不確定高興是什麼意思。

現在,掘墓者坐在房間里,小狗購物袋放在大腿上。這家汽車旅館附設小餐廳和免費有線電視,而且價格公道。他看著湯碗。碗里已經空了,所以他肯定飽了。他認為自己可能是口渴了,所以喝了一口水。

電視上播出另一個節目。他喃喃地念出屏幕上的字:「特別報道。」嗯。嗯。這是……

咔嚓。這是……

咔嚓。

是WPLT的特別報道。

很重要。我應該聽一聽。

一個掘墓者認識的人出現在電視上。他看過這個人的照片,他是……

屏幕上顯示出字幕:華盛頓特區市長傑拉爾德·肯尼迪。

市長正在講話,掘墓者仔細聆聽著。

「親愛的市民們,大家中午好。各位一定已經聽說了,今早有人在杜邦環島的地鐵車站實施了可怕的犯罪,造成多人不幸喪生。目前兇手仍逍遙法外。但本人希望藉此向各位保證,本市警力與聯邦當局正竭盡所能,避免慘案再度發生。

「對於一手製造這起慘案的人,本人由衷地懇請你,請你務必,務必與我聯絡,我們必須重新溝通,以保證雙方的持續對話。今天是今年的最後一天,讓我們摒棄暴力,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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