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賀誠司 第五節

早晨。天空下著雨。

古賀站在W監獄機關大樓一樓大廳的中央。

志木在約好的上午九點出現了。在門口用力甩了一下雨傘上的水,徑直朝著古賀走了過去。在他身後有一張緊張的面孔。

池上一志。

古賀與志木都心照不宣。

志木從懷裡拿出文件。那是W中央署提交給W監獄長的提審梶聰一郎的書面請求。提審內容是涉嫌貪污。

古賀看了看文件。再看看志木。

「請出示警官證。」

志木從西服上衣口袋取出警官證,翻到第一頁身份欄。

姓名。所屬。照片。古賀瞟了瞟志木遞過來的警官證,然後把視線移向一旁的池上。

表情雖然緊張,可這張臉多麼的優雅。十九歲的小伙在新宿歌舞伎街的拉麵店工作,說今後想擁有自己的店,做日本最好吃的拉麵。

古賀的視線又回到志木身上。到了該解謎的時候了。

至少干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的確。沒幹過一件值得自豪的事的男人,老了以後一定很可悲。那張明信片放進了書信夾,再不會往那個固定位置放了。

古賀轉過身。

「跟我來。」

同謀關係成立。

通過檢查登記處。古賀對探出頭來的值班人員說了聲「手續辦好了」,徑直朝通向管理樓的走廊走去。他通過腳步聲斷定後面的兩人一步也沒有拉下。古賀用通行鑰匙打開大門,把兩人帶到了監獄的最裡面。古賀不知道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做到這一切。

進到辦公室。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櫻井部長。竹中科長。狩野主管。光山次長。古賀一聲不吭,只顧帶著兩人走到沙發前讓兩人坐下,然後自己朝三號審訊室走去。

古賀進了審訊室。

梶聰一郎坐在中間的大桌前,兩邊站著兩名特警隊員。梶聰一郎向古賀投去了不可思議的目光。因為未被告之任何理由就被帶到這裡了。

古賀對兩名特警隊員說:「你們可以下去了。」等兩人退下之後,古賀便向坐在沙發上的兩人招呼。

「請進吧。」

志木先走了進去。

梶聰一郎有點意外。

接著池上進了屋。

梶聰一郎的表情頓時定住了。

池上的表情也瞬間發生了變化。與梶聰一郎形成鮮明對照。開朗而陽光的臉上滿是笑容。

古賀也進了屋。他沒有走到桌子面前而是背對門站著,用身子擋住透明玻璃,想把外面的目光與梶聰一郎和池上隔離起來。

志木與池上坐在梶聰一郎的對面。梶聰一郎把頭低得很低,幾乎可以看見脖子,表情如何自然觀察不到。

只聽見池上有些激動的聲音。

「真是這麼回事啊。那天來店裡的時候我就有預感,心想肯定是這個人。」

梶聰一郎沉默。

「能見到你很高興。雖然違反約定,但我還是想知道,還是見到您,當面跟你道聲謝。」

梶聰一郎的上半身彎得更低了。雙肩在微微顫抖。

古賀無聲地嘆了嘆氣。

——真是個倒霉的人。

在骨髓銀行登記後的第二年,機會來了。骨髓移植的規定是提供者與接受者的姓名保密,但可以告訴對方年齡、性別以及居住的地區,通過骨髓移植推促進會可以進行有限的幾次書信往來。池上的投稿上詳細寫明了移植的時間、家庭成員的構成,與當時的信件一對照,便不難確定自己的骨髓接受者。梶聰一郎是在去年十月份的時候確定池上就是接受自己骨髓的人。

歌舞伎街最小的拉麵店。殺害啟子後,梶聰一郎拿著那張剪報找到了池上打工的那家店。池上當時第一眼看見梶聰一郎時就憑直覺知道這就是自己骨髓的提供者。梶聰一郎也一定一下就認準了池上。提供骨髓是一種將生命分給他人的奉獻。

接受移植的人連血型都會變得與提供者相同。相互流著同樣的血不可能不把對方吸引住。

梶聰一郎沒有認池上。並非僅僅礙於移植規定。他並不打算那麼做。被捕後依然守口如瓶。儘管在警局、在檢察院都被逼問再三,與池上的這一「牽掛」,梶聰一郎始終沒有提及。

梶聰一郎是顧慮池上的感受。池上知道接受了一個殺人犯的骨髓後會怎麼想?他一定會認為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血被站污了。在今後漫長的歲月里,這種煩惱與痛苦會一直伴隨著他。所以梶聰一郎決定,無論如何與池上的這層關係不能講出來。

梶聰一郎在心裡做出的決定還不只這個。

古賀眼前又浮現出昨日在咖啡店裡的光景。古賀向坐在對面的志木提出過疑問。梶聰一郎與池上見了面,應該是達到了目的。看見自己所挽救的青年在健康地工作著,他應該心滿意足了。可為什麼他並沒有自殺?志木在回答問題前從包里取出一張淺黃色的信簽,是骨髓銀行骨髓提供者登記書。志木用他那粗糙的手指指著其中一項。看到那一條款的一瞬間所受到的震撼現在仍不能平靜。

到五十一歲生日那天,登記自動取消……

「人活五十年」里所包含的真正意義到此才有了合理解釋。

那是站在死亡邊緣的梶聰一郎所做的慘烈決定。

再救一個人的性命。

看見健康地工作著的池上,梶聰一郎產生了這樣的渴望。

白己是不能活在這個世上的人了。心也早已越過了死亡線。

然而身體呢?身體依然讓生命在繼續。這個繼續著生命的身體是有價值的。它可以幫助另一個人重生。每天都有白血病的孩子因找不到合適的骨髓提供者而結束幼小的生命。那麼活下去,直到五十一歲,登記被取消的那一天。

所以,梶聰一郎沒有選擇自殺而選擇了自首。不管得受多少污辱,不管作為一個人、一個警官的尊嚴與榮譽會受如何踐踏!

他在孤獨中默默地等待郵件。一天一天地盼著那封來自骨髓促進會地區事務所的有關「你被選為骨髓提供者候選人之一」的郵件的到來。這就是他之所以「活著」的全部理由。

志木了解到真相的契機是因上司的孫女患白血病住院。孫女找到匹配的骨髓接受了移植,可六十歲的上司卻遺憾的說,可惜我幫不上忙。要是再年輕十歲的話就可以捐出自己的骨髓以抱孫女的救命之恩。

啪嗒啪嗒。雨點打在審訊室窗戶上。好像起風了。

古賀把視線移向梶聰一郎。梶聰一郎仍然低著頭。

再看看志木,彷彿在思考著什麼。

大概與古賀想著同樣的問題。

不需要死得那麼乾脆……

全靠池上一志的了。

在歌舞伎街的拉麵店裡,梶聰一郎大概也像現在這樣,彎著腰,低著頭把面往嘴裡送。可是心裡卻把俊哉重疊在池上身上。

在沒有出現新的接受骨髓的人出現之前,看著池上的成長就像看見俊哉的成長一樣吧。所以梶聰一郎決定再救一個人。然而,在梶聰一郎的心裡萌發的這種感情就僅僅局限於此嗎?

從梶聰一郎那裡得到生命的池上,難道不能喚起梶聰一郎生的希望嗎?用生命連接起來的這個情結,難道不能使梶聰一郎再次對生命產生依戀?

……

古賀的目光再次移向池上。

為什麼這張臉會那麼優雅?因為忍受過痛苦的治療?因為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因為了解生命的可貴和活著的喜悅?

古賀身後的門第二次被敲。是在催促到時間了。

池上慌忙說道:「下次我來做。」

池上為了離梶聰一郎更近一點,將半個身子貼在桌子上,幾乎趴在桌子上了。

「一定給您做最好吃的拉麵。您一定要來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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