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賀誠司 第三節

宿舍里涼颼颼的,沒有生氣。

古賀把買回來的熟食放在被爐上,鑽進被爐,打開一瓶酒。

自九年前妻子美鈴因患子宮癌去世以來,晚飯就是以酒代替了。

一邊喝著酒一邊從被爐旁的草席上拿起一張明信片來看。

一望無際的草原。像是用顏料塗成的蔚藍的天空。這張兩年前收到的明信片古賀不知道看過多少遍。背面鋼筆寫的地址已經有些模糊。

「日高支廳靜內。」

早就預感美鈴去世後與明彥的關係會疏遠。飼養賽馬的種馬是明彥的夢想,可自己始終不支持。後來明彥與牧場的一個姑娘結了婚並在那裡生活下去。兒媳婦、孫子也只見過一面。……明信片上生硬地寫道:退休後來這裡住嗎?古賀每天拿出明信片就為了讀這一行字。可越讀越覺得就這麼去的話有些恬不知恥。自己不需要憐憫。與其成為兒子的累贅還不如死了的好。

古賀把明信片放回草席的固定位置。

下酒菜既不是被爐上放著的這些熟食也不是明信片,是上司的表情和說的那些話。今天是狩野主管,昨天是竹中科長,前天是櫻井部長。

忘了把洗的衣物拿進來。古賀煩躁地站起身,打開窗戶,伸手去取晾著的衣物。已經厭煩了的高牆又映入眼帘。隔著馬路的正前方,W監獄的水泥牆高高地聳立在黑暗中。古賀常常產生一種錯覺,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於這高牆之中還是高牆之外。

「不用在乎古賀這老頭。唯唯諾諾地居然服了四十年『徒刑』。」

三個月前在更衣室偶爾聽到麻田說的這句話還記憶猶新。陷入「偷聽」別人對自己評價的尷尬境地的人只能說運氣不好。當時麻田是在儲物櫃的背後對新來的牢房調配官說的這番話。「徒刑」一詞,是看守對服刑者的一種輕蔑稱呼的隱語。麻田把一貫順從上司的古賀與向看守獻媚的服刑者同等看待。

古賀喝了一大口酒。

儘管如此,自己還是認為自己所走過的人生即沒有特別的有趣也沒有特別的奇怪。出生在北方農村的古賀因為不是長子,沒有可繼承的家業,所以只好到外面去謀職。可當看守並非自己選擇的路。如果不是高中劍道部的校友相邀,也許現在都以為監獄看守與警察是一樣的呢。

剛開始工作那會兒躊躇滿志。也曾有過把所謂人道主義的人間真愛掛在嘴上,並且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使服刑者獲得新生的時代。所以常常告誡自己要對服刑者負責、當好服刑者可以依賴的「父親」。也曾有過把服刑者刑滿出獄時的喜悅與自己的喜悅重疊的瞬間。

然而……

古賀受到了挫折。

實際上這個挫折是因一個叫牛田的年長的看守而起。牛田性格開朗、豪爽,受後輩的尊敬,服刑人員也很佩服他。當時的牛田就是古賀理想中的「父親」。

而這個牛田卻出了事。受正在服刑的脫衣舞店的經營者之託,充當了與外部聯絡的中間人,即有所謂「信鴿行為」。該經營者與黑社會有很深的關係,還插手了許多地下俱樂部的經營,所以有看守在場的會面時不能講的事,就使用「信鴿傳書」

方式來聯繫。牛田被金錢女色所誘惑深深地陷了進去。

一封匿名信使牛田的行為曝光。牛田跪在保安科長面前求情,哭著懇求別把自己送交警方。從審訊室傳來的牛田的那番話至今忘不了。「救救我!我不想進監獄啊。」

然而,事件並沒有因對牛田作了免職處分而結束。所長的一道命令,要徹底清查同謀。尊敬牛田並經常與牛田在一起的古賀自然成了最大嫌疑。受審當時非常殘酷。不許吃飯不許睡覺,晝夜不停地被審了兩天兩夜。雖然頑強地否認了莫須有的同謀關係,但承認之前懷疑過牛田的「信鴿行為」。結果受到降級處分。這一事件對後來的升職也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除此之外,受審時的那種恐怖感對精神上的打擊不可估量。精神瀕臨崩潰。從此古賀在這個組織中沉默了。工作熱情完全喪失,每天只是戰戰兢兢地觀察著周圍的目光,過一天算一天。也曾考慮過辭職。然而,故鄉農村既沒有自己可回的家也沒有合適的工作。不過這些都不是理由。現在才明白當時找不到合適工作的真正原因。

那就是支配欲。一個在外面只被當作毛頭小伙的年輕人,一旦進入這裡,便可以凌駕於會絕對服從你的十幾個人甚至幾百人之上。古賀習慣了這種快感,不捨得失去。因為那次受審所刻骨銘心的被支配的恐懼與恥辱,古賀都通過去支配那些如同無力的羔羊一樣的服刑者而得以治癒。

在這個過程中,監獄改革以驚人的速度進行著。為了杜絕「信鴿行為」以及監獄暴力,實施了徹底的管理制度。規則更加嚴厲,懲罰也愈加重了。最典型的就是對聊天的處罰。監獄剝奪了服刑者之間的交流工具。而且對看守人員也不例外,禁止與服刑者私下交談,這就阻止了「父親」的出現。也許對古賀來講這是件好事。由於牛田事件的影響,已經完全喪失了幫助服刑人員重生信念的自己的內心變化將不被人察覺,看守生涯因此才得以延續至今。

古賀把酒含在嘴裡,讓它在喉頭髮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後才吞了下去。

歲月流逝,其速度之快令人難以置信。因「信鴿」事件而受到重創,也曾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摸索。可內心的某處曾對自己的人生還有點信心。展開。好轉。逆轉。然而,什麼也沒發生。沒有濃淡、沒有變化的單調人生。美鈴的去世與明彥的北海道之行連同語言都從古賀的生活中消失了。結果只剩下工作。一干就是四十年。可得到的呢?一副連肋骨都看得見的瘦骨嶙峋的身軀以及比身體還要乾枯的一顆心。

醉了。

酒量早就過了極限。理由很清楚。

梶聰一郎。

對於那個男人而言,人生是什麼?生與死究竟具有什麼意義?

電話鈴響了。古賀突然心裡一緊,彷彿感到這電話是梶聰一郎打來想告訴自己答案。

猜對一半。是早上就打過電話來的W縣警的志木。

「今天早上失禮了。」

古賀有些醉意的腦子裡喚起了最高級警戒。監獄看守家裡的電話號碼是機密中的機密。就算是警察在一天之內能查出來也得費些周折。

「什麼事?」

「還是梶聰一郎的案子。今天一天有什麼變化嗎?」

「我不知道你說的人。」

「聽說你是負責這個案子的。」

古賀皺了一下眉頭。一定是有人告訴他了。這裡面有不少人是親警察派,而且有許多事也得依靠警察來辦。

「你很熱心嘛。聽說你們警察夥伴意識強,看來是真的啊。真令人吃驚。」

古賀的話里充滿了諷刺。可志木回答的聲音顯得很鎮靜。

「難道不行嗎?組織中的一員出了什麼事,組織對他關心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吧?」

「這……」

「為了組織拚命地工作,可一旦有什麼事的時候得不到組織的幫助,還能在那樣的組織里工作嗎?」

古賀認為志木改變了態度。

「正因為如此才會有人說你們警察對自己人不講原則。」

「你那麼認為是你的自由。可警察絕不會不講原則……」

好像在自我批判。

古賀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並沒有因此而對志木這個人產生興趣。

「不管怎麼說,跟今天早上說的一樣,我們這裡沒發生任何變化。除此之外我無可奉告。」

「梶聰一郎沒說什麼嗎?」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無可奉告。我說你這人……」

古賀發火了。

「想知道什麼的話,你索性把該說的都先告訴我如何?」

「你指什麼?」

「別裝糊塗。跟檢察聯手隱瞞了許多情況吧?什麼空白的兩天、歌舞伎街等等。什麼都瞞著我們,把這麼個微妙的人送到這裡,我們感到很麻煩啊。」

片刻的沉默。

「關於這一點我表示抱歉。」

「道歉就免了。本來我就對警察不信任。我們在這裡辛辛苦苦讓服刑者悔過自新出去重新做人,可出去以後還是被你們警察窮追不放,過不了多久又給送回來。說什麼有前科。哼!那些也是人啊,為什麼就不能寬容地對待他們?」

說著,胸口感到微微作痛。

「當然也不能斷言每個人都能夠完全悔過自新,但事實上你們警察反而助長了他們重新犯罪。」

「犯過一次案的人犯第二次的可能性很大,犯過兩次的人就一定會犯第三次。事實就是這樣。」

志木說得一點沒錯。可從感情上卻不能接受。古賀更加生氣。

「也有不會重犯的人吧?警察就是不負責任。電視劇、小說中所描寫的警察不僅僅是捉拿犯人。他們還會做改造犯人的工作直到犯人悔過自新重新做人。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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