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植村學 第一節

W律師會館分館的諮詢室非常窄小。

植村學不禁有些受不了了。倘若是密談的話,也許這樣大小的房間再好不過,可眼前坐著的是在皮膚粗糙的脖子和手上戴滿了金光閃閃的裝飾物的獨立開業醫之夫人,她絲毫不在乎走廊上還有其他人,大著嗓門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我老公肯定在外面偷情,我可饒不了他,一定要好好地敲他一筆賠償費,等等。好不容易偶爾在她連珠炮的空隙間插進一兩個問題,卻根本得不到什麼正面的問答。看樣子她並沒有抓到什麼確鑿的證據,不,應該說從一開始她是否真心在考慮離婚也讓人持懷疑態度。從植村記錄下來的內容來看,不過是丈夫回家時間過晚,花錢變厲害了,一點都不關心自己之類的跡象。

草率地道過謝後,她搖擺著裹著連衣裙的瘦小身軀,手托著皮大衣,踩著高跟鞋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音離開了房間。看樣子她壓根兒就沒有放棄開業醫夫人寶座的意思。三十分鐘五千日元的諮詢費,對她來說並不是用於離婚訴訟的商談,似乎倒更像是專門為了發泄她的鬱悶和憤怒而消費了。

植村開始稍事休息。

朋友間的借錢糾紛、瘋狂刷卡購物而造成的破產以及懷疑丈夫有外遇……坦率地說,對老是持續不斷的這種司空見慣的諮詢,已經從心底感到了厭煩。

植村喝了口保溫杯里的咖啡。

在有些恍惚的腦海里,還模糊地殘留著皮衣的光澤和貴金屬的光輝。諮詢或許能直接帶來委託律師的生意。正因為內心在這樣期待著,所以徒勞的失望才漸漸地變成了焦躁。在由從屬於W律師會的人輪流擔任諮詢的商談處,大家都虎視眈眈地等待著「上等客人」。這不為人知的一面若被看破的話,想必定會被那些蒸蒸日上的同行們所恥笑。雖然心中明白,可植村還是不想空著手回事務所。

有沒有釣到什麼大傢伙?

這可是「老闆律師」的口頭禪。自己被這老闆律師僱用而甘願選擇了在手下工作的「打工仔律師」這一角色,或者又叫任職律師、輔助律師之類的吧。不過,雖然換成好聽一點的叫法,其實質卻並沒有什麼改變。說到底,凡是沒有開設獨立事務所的律師,其實都是寄人籬下的打工仔律師。如果還年輕的話倒無所謂。在年輕時代為積蓄力量誰都會走這條道。然而,植村已經是邁入五十歲的人了。

敲門的聲音強制性地宣告了休息的結束。

啊!植村不禁小聲地叫了出來。雖然自己對意外的信息往往總是不能簡單地記住,但單就這件事,信息與植村的記憶瞬間便聯繫上了。

那是一樁現役警部殺害妻子的命案。

也就是從一個星期左右前各報紙就爭相報道的W縣警警部勒死受病痛折磨的妻子之事件。由於案發至其自首之間有兩天的空白,有關內容及規模甚至大大地超過了對事件本身的報道。植村目不轉睛地看著康子。

「那麼,您是……」

「是的,我是死去的梶啟子的姐姐。」

這樣的話,那位當警部的妹弟不就是殺死自己親生妹妹的兇手嗎?可她並不是想「知道情況」而是「希望取得聯繫」。也許這正表明了康子複雜的心情吧。

看植村一臉藏不住的困惑,康子從包里拿出報紙的剪貼,並將其翻開放在桌上。

那是一篇關於殺害妻子一事的報道。男女二人的臉部照片並排登載在同一版面,植村自己也曾看到過。附有「嫌疑人梶聰一郎」字樣的那張,是一張讓人聯想到草食動物的安詳的臉。而寫著「被害人梶啟子」的那張,長長的臉上的一對圓圓的眼睛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現在坐在面前的康子與她長得挺像,年輕時她們肯定是屬於漂亮女人那一類。

「我不妨先說明一下,我並不恨梶聰一郎。」

康子用力說道。

「妹妹的病情已發展到相當的程度。白天梶聰一郎外出上班時,我因為擔心常過去瞧瞧。那可真是極其糟糕的狀態。有時忘記自己已吃過飯而接連吃好幾次,有時又相反地什麼也不吃,甚至還有連我都認不出的時候。她曾滿臉認真地問過我她還是不是媽媽。能夠處於正常狀態的時間越來越少,她本人也覺察到白已病情的加劇,從夏天過去之後每次見面她都將想一死了之掛在嘴上。」

「也就是說警部,梶聰一郎警部的行為是迫不得已?」

康子暖昧地點了點頭。

「妹妹夫婦失去了因病而早逝的獨子。從報紙上得知,之所以發生這樣的事件原來是由於這件事為契機的……對他們的憐憫之情簡直無法言說。」

植村用目光掃了一下報道,的確是這樣寫著:

七年前,其子俊哉年僅十三歲便因急性骨髓性白血病而死亡。事件發生於本月四日,正好是俊哉忌日的晚上。白天夫婦倆一道去給兒子掃了墓,可啟子遺忘了這件事。隨著病情的加重,她的記憶已經成為分散性的。啟子固執地認為自己忘了兒子的忌日沒去掃墓,精神失控到半狂亂狀態,苦苦地央求梶聰一郎讓自己死掉。說希望自己在還記得俊哉的時候死去,希望自已至少作為俊哉的母親而死去。於是梶聰一郎照被請求的那樣卡住了啟子的脖子將其勒死……

給予的處置應該與通常的殺人有所不同。此狀況符合刑法202條「參與自殺」及「同意殺人」(受委託而殺人)之條文中的部分,即所謂的委託殺人,一般處以七年以下的徒刑或監禁。植村收回直直地定在空中的視線轉向康子。三十分鐘很快就會過去,綜合了幾個疑點後他冷不防地提了一個直率的問題。

「康子女士,您是打算給梶警部請一個辯護律師嗎?」

康子的臉上露出了些許吃驚的表情。

「啊……我,不過是想與梶聰一郎取得聯繫。」

說著,康子盯住植村的眼睛。

「您的意思是說,要取得聯繫如果不請律師則辦不到嗎?」

「是的。正如剛才我所說過的一樣,到被起訴為止如果不是被指定的律師誰也見不了。」

康子眼中的不安褪去了。

「如果要請律師的話,需要準備多少費用?」

「有種值班律師制度,如果只需要見一面的話可以免費。」

「只見一面的話……」

康子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稍後揚起了臉。

「還是想專門為他請一個。」

這時候,植村已經回憶起了事件的整個面貌。梶聰一郎全面性地承認了自己的犯罪行為。曾經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的「空白的兩天時間」等,最後也被弄清是為了尋找自殺的地方而在本縣內徘徊。也就是說,本案在事實關係上並無爭議,屬於那種在辯護時無須什麼特別的知識及時間的「事實簡明性事件」。按報酬標準,費用應該在二十萬日元到五十萬日元之間。聽植村這麼一說,康子睜大了眼睛。

「五十萬日元……」

「當然,是指最高金額。通常是在綜合考慮由處罰來確定的事件的大小、梶警部的社會性立場等因素的情況下來決定的。不用說,還會參照委託人的財力及經濟狀況……也就是說,是可以具體商談的。」

接下來植村還對日薪和報酬金等進行了說明。康子微微低著頭聽著。然而,她的決斷卻出乎意料的迅速。

「好吧。費用我會想辦法的,我決定要請律師。老師您會受理吧?」

腦海里閃過老闆律師的臉。

「行,如果您不嫌棄的話,就讓我來擔任吧。」

話出口之後才想起刑事訴訟法的條文,植村趕緊補充道:「不過,由於作為梶警部姨姐的您沒有指定辯護律師的資格,所以請以梶警部直系親屬的名義申請——兄弟姐妹都行。」

然而,沒想到康子卻因此而陷入了沉思。

原來梶聰一郎的父母和哥哥都已去世,再無其他兄弟姐妹。唯一現在還活著的祖父,過去因在外面有了女人而棄家出走,與作為孫子的梶聰一郎連一次面都沒見過。

「不過,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在法律上他也比您站得住腳。知道他在哪兒嗎?」

「嗯,一個偶然的機會。」

毫無疑問,康子也沒見過梶聰一郎的祖父,甚至連其是否還活著都未曾聞知。但是,在前年的敬老日,梶聰一郎的這個祖父上了報紙。在關於縣知事對百歲以上的老人進行拜訪的報道中,被拜訪者的名單里有「梶昭介」的名字。啟子偶然發現後,打電話告訴了康子。

「他住在老人院。我記得自己曾剪下了那篇報道,回家後應該能知道是哪家老人院。」康子說。植村將自己的名片遞給她,並囑託知道結果後請馬上聯絡。

植村是這麼感覺的。雖然康子願意出錢,可他並不認為這個昭介老頭會為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孫子而輕易地在辯護人委託書上蓋章。要讓一個過了百歲的人理解手續的含意本身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況且上報是前年的事,現在究竟是否還活著……

敲門的聲音。

「想拆遷住宅,卻因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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