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時間的賊窩 第六節

四樓調查對策室的燈已熄滅,走廊的螢光燈成了一條條光線,射進昏暗的地板和牆壁上。

大友在文件堆積如山的桌子前掛上話筒,背後傳來慵懶的聲音。

「男的、女的?」

寺尾將四張鐵管椅排成一列躺在上面。

「女的。」大友回答。

「以後你可要操心啰。」

「是啊。」

「名字呢?」

大友回頭。

「我只準備男生的名字。」

寺尾對著天花板發笑。

大友望著他的側臉,重新整理領帶。

「寺尾——」

「嗯?」

「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寺尾躺在椅子上搖搖頭。

「我都把整個胃吐出來了……」

「那就——」大友起身說,「連胃一起吃回來啊。」

寺尾再度微笑,抬起頭。

「大友——」

「什麼事?」

「要不要去醫院?」

「醫院?」

「去新生兒病房啊。」

這次換大友微笑。

「你今天真的怪怪的。」

「要不要去?」

「不要,先去拉麵店吧。剛才築瀨先生已經帶著鑒識課的新人和谷川出去吃了。」

「築兄是不是樂得手舞足蹈啊?」

「才不是——」大友說,「他簡直是跳森巴舞哩!」

寺尾呵呵一笑坐起來。

「好吧,陪你吃個叉燒面啰。」

兩人同時瞄了喇叭,它已經不再發聲了。

「我也要吃叉燒面。」

大友說著,將寺尾的上衣放在他腿上。

警署一樓依舊燈火通明。

「是——不,不敢當。是——是——了解了。再見。」

後閑深深鞠躬,恭敬地放下話筒。對方是本廳刑事部長藤原岩。後閑先前已經透過調查一課提交報告,沒想到部長親自來電,令他受寵若驚。

溝呂木坐在沙發上。目送內海一矢關進警署的居留所之後,署長邀他到署長室請他喝咖啡。

「署長——部長怎麼說?」

「他說慰勞我們。還有,叮嚀我們嚴加看管內海,以免讓他做出自殘行為。」

「有沒有提到秋間女警?」

幾分鐘前,秋間幸子還在這個房間向他們謝罪。她坦承自己就是密報者,也簡短說明她與藤原部長的關係。

「部長什麼也沒說。」

「是嗎?」

溝呂木心想,這很像藤原的作風,他到死都不會主動提及這件事吧。

藤原救了跨入平交道的幸子,在幸子成了秋間家的養女之後,或是她當上女警之後,無時無刻不默默照顧她、守護她。聽了幸子十五年前的往事後,立刻下令辦案,卻隱瞞幸子的身份,以免她受傷害。

「這是他的父母心吧,」後閑說:「他應該是不忍讓秋間再度面對過去的傷痛……況且若讓警界知道,往後她女警生涯也不好過呀。」

「是啊。不過,本廳高層暗中親自造訪警署,這已經不叫父母心,應該算是傻爸爸啰。」

「傻爸爸?說得好!」

後閑微笑,將龐大的身軀淹沒在沙發里。

他感覺到一種舒坦的疲勞。包括眼前的溝呂木為首,一切辦案都由本廳的專業刑警主導,自己卻沒什麼機會表現,只是上樓下樓、跑上跑下,搞得滿身大汗,然而心情卻格外爽朗。

溝呂木也同樣沉浸在平和的情緒中。人稱藤原為「辦案之鬼神」,當今依然是眾所敬畏的大長官,卻讓一個年輕女孩擄獲他的心,明知對辦案不利,還是執意隱瞞情報提供者的姓名。他的「傻爸爸」樣令溝呂木覺得可愛得不得了。

——其實,偶爾來點這樣的事也無妨呀。

溝呂木在心中呢喃,點起剛才沒抽到的今天唯一一支煙。不過,日期已經過了隔天了。

「話又說回來——」後閑說,「這次算是粕川檢察官救了我們。」

「沒錯。」溝呂木點頭。

刑事訴訟法第二二五條:「藉他由停止追訴期」——桌上擺了內海的護照。辦案人員在下達逮捕令的同時前往內海家中,剛才才帶回了這本護照。

「內海只是去韓國遊山玩水,沒想到這一去,竟然符合海外逃亡的要件呢。不過,對我們來說算是多賺了三天啰。」

「過幾天,我會好好向粕川先生道謝。如果沒有他的建議,或許這個案子也沒辦法完成逮捕呢。」

「不過——」後閑傾身說,「追訴期只延長了三天,必須在三天之內完成起訴。內海那個傢伙會乖乖自白嗎?」

「我也不知道。」

「喂喂,溝呂木,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呀……」

「啊,抱歉。」溝呂木笑著揮揮手,「只是,這次的事件,讓我看清內海這個人。」

「喔?……」

「或許應該說,看清了創造內海的這個社會……唉,不知該如何說明……」

溝呂木似乎想起了什麼。

「啊啊!對了。橘宗一在高中時常得他是說:『我從沒像阿波羅登上月球表面那次那麼失望。總覺得世界已……』這些年來,我的生活只有工作,完全沒想過這些事,不過聽他這麼昭和後半段那些年代,戰爭和戰後的氛圍逐漸被人淡忘,確實就像橘說的有事物都膨脹、延展,延展到彈性疲乏……大家衣食無缺,卻也對這個社為什麼富足了?如何富足了?大家漸漸遺忘這些過程。大家也不懂阿波羅,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看見電視裡頭的幾個男人在月球上蹦蹦跳跳。我想的感覺,瀰漫了整個昭和的後半時期。」

溝呂木在指頭上感覺到熱氣,急忙捻熄只剩濾嘴的香煙。

「每個人就在這樣的氛圍下,努力想當個現代人。人們在戰爭中死去,學運流下年輕人的熱血。大家一同揮別這些過去,讓莫名的富裕包圍自己,於是這個社會就露出了莫名虛偽的成熟面孔。大家不願正面交鋒,更不願為任何事流血,取而代之的是規則與分寸,善行或是為社會效力等等,這些大道理變成了過濾器,架設在世界上的每個角落。然而,成熟社會原本就是不可能成真的幻想,因而殘留了一些大道理無法過濾的小顆粒。該怎麼說呢?這些小顆粒就像是由對大道理的懷疑和憎惡混雜而成,是一種相當棘手的小顆粒。」

溝呂木頓時回神般結束他的話。

後閑大大嘆了一口氣。

「這些小顆粒就是內海啰……」

「是內海,也是橘。我忽然有了這樣的感覺。」

「大道理的社會不容易活下去,是吧?」

「我有預感今後的社會將是邪論當道。我猜想未來將不斷出現猶如怪物般的犯罪者,再強大的過濾器都無法過濾他們,同時更具備了抵抗任何大道理的能耐。」

「那我得祈禱你的預感不會成真啰。」

叩叩,聽見敲門聲,有人悄悄打開署長室的門。

過了一會兒,學生頭的年輕女子探出頭。她是昨晚在尾牙上戲稱後閑為「性騷擾署長」的「公主」,也就是國領香澄。

「你好!」

香澄俏皮地打了招呼,環顧房間內,眼珠動個不停。

「公主呀,進來吧。」

後閑親切的邀請讓香澄立刻向前走了兩、三步,但一看到沙發上的溝呂木頓時停下腳步。

「有客人嗎?」

「不——」溝呂木回頭:「我不是客人呀。」

香澄疑惑地看著溝呂木,然後將視線轉回後閑。

「我宿醉還沒退,所以原本打算回家了。可是經過局前時發現署長室的燈還亮著呢,心想是不是發生大案子,二話不說馬上跳下計程車——真有什麼大事件嗎?」

「唷!公主變聰明啰。或許算得上大事件吧。」

「哎呀!不得了了!」

香澄雖然敏銳,但可能是大小姐的緣故,有時候不太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因此時常只有嗅到味道卻無功而返。她少了一分非搶到不可的積極個性。

溝呂木一眼就看穿她的記者資質屬於低危險度,卸下心防的同時,有另一種情緒令他對香澄露出微笑。

過了凌晨零點還在工作,這點讓溝呂木產生職業上的同情。另一方面,為了查明警方的異狀,爽快跳下計程車,這更是讓他佩服。

這個時間已經不容易叫到計程車。每晚溝呂木家門前都會聚集夜班記者,但他們各自擁有專屬司機,不愁返家的交通工具。

香澄偷看溝呂木莫名的笑臉。若是有採訪本廳經驗的記者,一見到那張鬍鬚臉,便會火速通知報社說:「有大案子!」不過,香澄面對本廳調查一課首屆一指的隊長卻毫不知情,可見她是多麼天真。

「不過,裡面好安靜喔。」

香澄尷尬地自言自語,不打算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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