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融冰點 第四節

粕川陽一托著腮幫子翻著一份文件。

隔桌對面的位置,坐著頻頻撫摸稀疏頭髮的中年男子。他絲毫沒有膽怯的模樣,但他腰部的繩索卻緊緊握在制服警察手中。

強盜、強姦致傷——

「檢察官先生,救救我吧——是警察逼我說的……我什麼也沒做啊。」

這種人的下一句台詞不用想也猜得到——是那女人勾引我,把我帶進她家裡。女人讓我看脫衣秀,她慾火難耐騎到我身上,拚命在我身上磨蹭。接著,心滿意足的女人說:「拿去用吧!」遞出了她的皮夾——

「是那女人自己要……」

粕川心想:看吧,翻著文件不打算聽他解釋。老實說間理會這種滿嘴胡說的男子。正值十二月,到了下周,不論地檢署或法院都會為的年假,意圖提早結束所有業務。粕川真希望儘早解決手中的嫌疑犯,至少得辦手續。

「她真的好激烈呢!猛力擺動腰肢,然後……」

男子得意地喋喋不休,押送他來的年輕警察聽他的故入迷,顯得羞怯狼狽。

粕川跳過訴狀或婦產科診斷書,不停翻著文件,終於找的資料。

——有了,有了。

粕川抬起他瘦弱又神經質的臉,打斷男子的話。

「我問你,如果雅江被齷齪的中年男子強姦,你會怎麼想?」

男子嚇得抽了一口氣。

資料上寫道:雅江今年十二歲,男子的大女兒。

「別、別鬧了!」

男子大喊。不知為何,這種人有女兒的機率極高。

只要祭出女兒的名字,這個偵訊也就等同於結束,剩下的只需要花煮泡麵的時間就夠了。

「我、我、我只是……」

而大體說來,這種人又特別愛哭。

「你要好好認罪、贖罪。如果不認罪,刑責會更重,雅江也會更難過。」

粕川自嘲自己竟說出如此老套的台詞,但還是用心地、富有感情地一字一句說出口。老掉牙的台詞卻也是對付這種人最有效的方法。

「啊啊,嗚嗚……」

「好好說吧——別再哭了。」

「自殺好了,全家自殺好了!我竟然做出這種事……」

粕川無奈地看著淚流滿面的男子,但因「自殺」想起一件事。他和警察溝呂木約好一起殉職。

——忘了跟他說一件事。

粕川向男子說給他一分鐘時間反省,拿起話筒。

「刑事課,你好。」

「你好,我是地檢的粕川,溝呂木先生在嗎?」

「您好!嗯——隊長現在在六角堂……不,我現在就去叫他。」

「喔,不用了。幫我留話給溝兄。」

「是的,請說!」

「用刑訴法二二五條比較好,或許能幫上他——就這樣跟他說吧。」

「啊?刑訴法嗎?」

「沒錯,刑事訴訟法。」

「啊啊,是的……您說的是二二……」

「二二五條。」

「是的……不過,這是什麼呢?」

「還敢問!」粕川不悅地說:「你,職階是什麼?」

「我是部長。」

「如果是巡查部長,這個法條應該出現在升遷考試中吧?」

「啊,這……」

「請你記好——刑訴法二二五條就是『藉他由停止追訴期』。」

同一時間,警署四樓會議室為了第二次全體調查大會而顯得慌亂匆忙。

署長後閑搖擺他龐大身軀進會議室。外頭寒風凜凜,但他每次爬上四樓總會冒汗。手帕按著額頭,後閑環顧整個會議室。

「溝呂木呢?」

「還在六角堂。」大友回答。

後閑也曾聽過有關溝呂木的「六角堂」傳說。

「差不多該出來了吧。」

「他一定會準時回來。」

「嗯,我想也是。」說著,後閑將手帕塞進口袋裡,這時,臭臉的寺尾衝出來。他不理會後閑,立刻跑向大友的辦公桌。

「隊長呢?」

「在六角堂。」

寺尾不滿地杠上正在檢查資料的大友。

「喂!大友!聽說現在會議中只進行龍見的偵訊,這是真的嗎?」

「是啊。」

「為什麼?」

「因為他又開口了。」

大友的視線不離資料,語氣也十分公式化。

寺尾又不悅地說:

「那我這邊也要繼續進行。」

「那不好吧。」

「因為喜多不說話嗎?」

「不是這樣。」大友總算抬起頭。「寺尾,冷靜一點吧。你到底怎麼了?」

「我才要問你怎麼可以那麼冷靜?追訴時效可不是十五年後呢!」

「喜多的偵訊已經從清晨持續到現在了。現在不讓他用晚餐,之後一定會鬧出問題。」

「這我知道!」寺尾加強語氣說,「就算有多少個律師來,都由我處理。不會麻煩任何人。」

「寺尾——」

「吃飯時間最容易攻破。這是偵訊的常識吧!」

「你今天不太尋常喔。」

如果是早期也就罷了,當今這種方法已經行不通。如果抓到竊盜,只要在他眼前秀出排骨便當,就能夠以一餐換取一件罪行的自白。過去曾有過所謂「便當供詞」的偵訊方法。但如今會因偵訊時間,或是是否提供休息時間、便當等,立即鬧出嫌疑犯的人權問題。況且寺尾在喜多的傳喚上已經做了危險動作。

「寺尾——你今天早上已經粗暴強壓喜多。如果往後他控訴這件事,你就有苦頭吃了。」

「外行人別插嘴!」

「什麼……」

被說成外行人,大友也沉不住氣了。他們倆職階同等,且又同屬溝呂木班的主任刑警。

但寺尾還是繼續放炮。

「我不是說不讓他吃飯,我只是希望這個時間也繼續監視他。我要的就這麼簡單!」

「這就會鬧出問題。萬一律師出面,你要怎麼解釋?」

「你是律師事務所的人嗎?」

「別離題了!」

兩人直瞪對方,爆出煙硝味。在旁邊的後閑則不知所措。

對話提及律師,這也是後閑的職務範疇,然而由於他對刑警的自卑感作祟,所以絲毫不敢插嘴。他決定裝作沒聽到,一心祈求溝呂木趕快回來。

大友的驚訝大過於怒氣,他沒想到寺尾竟如此固執難纏。

寺尾依舊對大友罵聲不斷。他已經失去自制力。喜多意外的緘默破壞了寺尾的冷靜。偵訊是一種數學,必須遵循方程式解題。寺尾被這樣的信念所害,如果對方是預期緘默的人也就罷了,但在沒有預設之下形成這種局面,使他被非邏輯性的焦躁漩渦所吞噬。更觸怒他的是,轄區的德丸如魚得水般操弄龍見,一一獲得直達要害的供詞。他從未曾承受過如此大的屈辱,這麼說來,其實寺尾是個相當脆弱的男子。

「時間到啰。」

溝呂木隨著聲音現身了。反骨的氣息已經蕩然無存。他已經回覆到接受一切聲音和態度的辦案組織指揮官的表情。

「隊長——」寺尾擋了溝呂木的路,「我能不能夠繼續偵訊?」

「嗯?」

「現在刻不容緩。」

寺尾意圖堅定,不肯退步的模樣。反之溝呂木則顯得一派輕鬆,好比剛洗了舒服的澡。

「在會議中發揮你的智慧吧。」

「啊?……」

「你的工作只有偵訊嗎?在會議中絞盡腦汁,提供你的意見吧。」

「可是……」

「寺尾——」溝呂木微笑,「我想的跟樣。案件必須一個人獨自完成,只靠自己一人的能力……如果這樣想法的刑警齊聚,你不覺得這也是另一種戰場嗎?」

溝呂木留下禪學問答般的話,走向最里座位。

「隊長——」

寺尾似乎還有話要說,但閉上嘴狠狠瞪友後,走向自己的位置。其他辦案人員和內勤人員也紛紛回到會議室。

——會議也是戰場。

寺尾帶著格外緊張的神情拉了拉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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