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樓下響不停的電話聲吵醒了喜多。他睡眼惺忪地看看時鐘,已經過了半夜雨點。
吵死了,喜多喃喃自語走下樓,發現寢室的紙門半開,父親微禿的頭頂和無力的肩膀露在走廊外。
喜多當作沒看到,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
「喂,這裡是喜多。」
(喂,是我,小惠。)
喜多將話筒拿遠,瞪了話筒,然後面向走廊再瞪了一次。他想說:不是媽打來的。門縫邊的頭立刻縮了回去,啪地拉上紙門。
(喂,喂……)
喜多調整呼吸後才對話筒說:
「這麼晚了,幹嘛啊?」
(對不起。因為發生大事了……)
小惠的聲音顫抖。
「到底什麼事啊?」
(聽說相馬死掉了。)
喜多再度拿遠話筒,但又立刻貼緊耳朵。
「死了?」
(是啊……他在他家上吊……)
小惠的啜泣聲貫穿耳朵。
「他自殺?相馬他……」
(好像是……他念小學的妹妹跟鄰居說,哥哥死掉了……後來警車和救護車紛紛趕到,我家在相馬家附近,所以我爸跑去問,才知道相馬自殺了……我嚇壞了,所以……)
視線扭曲變形。
相馬死了。自殺了。
喜多感覺不到真實感。體會不到死亡的事實,但另一種苦澀在心中擴散開來。
——我為什麼沒去找他?
白天,體育老師坂東才拜託他們去安慰相馬。他們當然也打算這麼做,但三人也為了無限期停學而大受打擊,因此說好明天再去找相馬,一覺醒來他也比較平靜一些。總之三人替自己找了像樣的藉口,於是就在學校解散,紛紛回家去了。
然而,明天卻已消失。相馬死了——
(喂喂,喂喂……)
「謝謝你告訴我。」
喜多慎重道謝後,立刻撥了電話給龍見。
「是我。」
(喔,喜多郎啊,幹嘛?)
慵懶的聲音。
喜多停了一拍後才開口。
「相馬自殺了。」
(騙人。)
「沒騙你,他死了。」
死了。喜多自己說出口,總算才感覺到相馬的死亡。雙腿頻頻顫抖,口乾舌燥,喉嚨灼熱。
龍見開始啜泣。
(可是、可是我、我剛才才跟相馬見過面啊。)
「你們見過?」
(是啊,我們到十二點多都在一起。你騙我,不可能死掉啊,這不是真的吧?)
「喬治,鎮定一點!我們先去相馬家看看吧。」
喜多要龍見轉告橘,接著衝出家門,騎上火紅色油箱的RD三五〇,急速發動。
寒風刺骨,風壓讓沒戴安全帽的頭向後傾斜。喜多不顧一切以全速馳進國道,過了大塚車站前才發出轟隆刺耳的煞車聲滑進巷弄。
忽然間,令人發暈的案發現場出現在眼前。兩輛警車,大批圍觀群眾圍繞公寓周遭,攝影機的閃光燈和電視台的強力照明燈照亮了骯髒的外牆,在漆黑的深夜裡,唯獨浮現出外牆的某一個區塊。
遲了幾秒後,龍見的音速五〇〇也飛奔到場。
「這不是假的耶。」
龍見就快崩潰了。喜多對龍見的肚子賞了一拳,這時在人群中發現小惠,於是沖向前。
「喜多郎……」
小惠晃動的上半身,不經意地倒向喜多的胸膛。她的身體冰涼,喜多支撐著她的身體問道:「告訴我詳情吧。」
這時橘的DAX也到場了。三個蒼白的臉圍繞了小惠。
小惠的話並沒有脫離電話中的內容,只多說了警車在半夜一點多到現場。
「那不是跟我分手後沒多久嗎?」
龍見的聲音近似悲鳴。
「喬治,鎮定點!放輕鬆,好好說給我們聽吧。」喜多的聲音也不由得變調。
「我們決定明天再去找他,可是我還是很擔心相馬啊——」
龍見先回家了,但又在十點左右造訪相馬家。由於無人應答,因此跑到站前的麻將館查看,相馬也不在那裡。正當龍見打算回家騎上摩托車時,發現相馬從車站剪票口走出來,兩人到咖啡店聊了一個多小時。
「你們聊了些什麼?」喜多問。
「我問他:聽說你退學了。」
「然後呢?」
「他只說,是啊。他也沒特別沮喪,所以我就問他那件事。」
龍見偷瞄了小惠。
喜多向小惠說:「不好意思,我們幾個聊一下。」於是三人走向牆邊。
「我問他很多事,譬如你是不是潛入學校、我發現很像你的人、你聽到我的暗號才逃走的吧、你跟豐滿的命案沒關係吧等等。」
喜多露出銳利的眼神。
「你該不會說出我們的事情吧?」
「不說就問不出實情啊,而且相馬他自己也潛入學校……反正他都退學了,我想應該沒關係。」
喜多點頭。
「好,算了。所以,當晚逃走的人真的是他嗎?」
「不,相馬說不是他。他確實潛入學校,不過他說時間不對……」
「什麼意思?」
「相馬說,當晚他在八點左右躲進更衣室,就這樣一直躲在鐵櫃里——就是辦公室旁那間女老師專用的更衣室啰——接著在海德十點的巡邏時,趁他進入辦公室,他也跟著偷溜進辦公室,等海德離開後他才開始竄改出席簿,十一點就離開學校了——他是這麼說的。」
喜多和橘驚嘆地互看對方。
女教師專用更衣室——
那是龍見和橘破壞辦公室窗戶環扣那一天,差點碰上坂東時臨時躲進去的地方。躲進更衣室等待巡邏,再以茂吉當作開鎖工具潛入辦公室——他們總以為亞森·羅蘋計畫已經周詳規划了所有可能性,卻萬萬沒想到如此完美的手法。要不是今天的場合不對,否則喜多與橘必定大肆稱讚相馬的聰穎。
「他說:更衣室有兩個鐵櫃沒人使用,所以不用擔心有人會打開它……相馬從一年前就開始用這個方法竄改出席簿……」
這一切全是為了升級,而最後一次犯行則無非就是為了畢業,可是為何相馬會——
「所以說——」橘拉回話題,「那晚從英文準備室逃出去的人不是相馬啰?」
「嗯,相馬是這麼說。」
「然後呢——」喜多催促龍見,「然後他還說些什麼?」
「就只說這些啊。」
「只說這些?可是相馬在這之後就自殺了耶!」
「可是真的只聊這些,我們就分手了啊。他跟平常一模一樣,我怎麼知道他會自殺啊……如果我知道我當然會……可是我真的不曉得啊……該不會是因為我懷疑他豐滿的事吧……所以他才會……」
龍見的雙眼通紅。橘猛力搖晃龍見的肩膀,輕輕地對他說:「這不是你的錯。」
喜多也附和:「是啊!」卻突然驚覺一件事,環顧四周。
「喂,橘——他們家小妹妹跑哪去了?你有沒有看到她?」
「沒有啊。」
喜多慌慌張張地回到人群中捉住小惠。
「你知不知道相馬的妹妹在哪?」
「不知道,我沒看到她。」
「是喔……」
喜多鼓起勇氣,詢問警車旁的制服警察。年輕警官對身著運動裝的喜多露出厭惡的表情,但喜多一說自己是相馬的朋友、擔心相馬妹妹,警官便立刻放下身段。
「剛才區公所的人把她帶到兒童收容所了。」
「兒童收容所……」
——那裡應該可以餵飽她。
這就是喜多的第一個念頭,接著感到某種救贖。這麼說,或許對不起死去的相馬,然而這個妹妹終究需要第三者的救援。
警車和媒體離開後,圍觀群眾也一個接著一個紛紛離去,最後只剩下包括小惠的四人獨留在現場。
四人有種難分難捨的情感。
門上大大寫著「大騙子」、「還錢來」、「償命來」,被風吹得啪啪作響。
相馬死了,這一刻真真實實感覺到這個事實。
龍見蹲坐在冰涼的柏油路上。橘在一旁對相馬家投以憂鬱的眼神。喜多和小惠肩並肩,同樣不發一語任寒風吹襲。
我對相馬見死不救。
喜多心中萌生這個念頭。
四周漸漸亮起,四人紛紛返家。
喜多拋下摩托車,抱著小惠的肩膀穿過窄小巷弄,爬上夢中的小惠家樓梯,在淡淡香味撲鼻、整面粉紅色牆的房間里擁抱小惠。
兩人凍得雙齒頻頻打顫,除了相擁外想不出其他辦法。這裡沒有喜歡或討厭,只想盡情相擁、合為一體。這一刻的掙扎只為了彌補互相的內心空洞,只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