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發動計畫 第一節

當喜多的供詞從舞廳的喧鬧轉移到亞森·羅蘋計畫執行時,龍見讓二被帶進另一間偵訊室。

他在川越的友人家徹夜打牌,直接睡在人家家裡,警方就在這時進門押人,但龍見不像喜多乖乖讓警方帶走。睡夢中被吵醒,使他脾氣更加暴躁,一名刑警挨了強力的揮拳,導致門牙掉了,另一名刑警的襯衫扣子也飛了三顆。結果龍見以傷害與妨礙公務罪成了現行犯,當場逮捕,戴上手銬乖乖就範。

——這傢伙可不好惹。

每個辦案人員腦中都浮上這個念頭,因為龍見怒氣衝天,孔武有力的他幾乎可以拉斷手銬。

然而,所幸預測錯了。他一踏進偵訊室,龍見的注意力立刻從身旁的刑警轉移到窗邊的年邁男子身上。

「咦……阿德兄?果然是你!你不是阿德兄嗎?」

龍見輕輕鬆鬆拋開壯碩的男人們,立刻衝到年邁的刑警身旁緊握對方的手,開心地手舞足蹈。打從十五年前他就是這個樣子。龍見只要有開心事就會以握手表現他的熱情。

「阿德兄!你還活著啊!」

「誰說我死了?」

轄區的德丸三雄嗤之以鼻。

龍見還在念高中時,曾在唱片行順手牽羊遭警衛發現,隨後被送進警署,當時也和今天一樣死命抵抗。當時有位刑警自掏腰包向唱片行賠錢,並且只以口頭警告便釋放了龍見,那位刑警就是德丸。不過,德丸並非特別禮遇龍見,他對初犯的青少年皆是如此。然而龍見深信警察跟學校是一夥的,因此認為德丸是個「大好人」。龍見素行不良,但卻也格外重義氣,從此他有事沒事便到警署找德丸,表現殷勤。

畢業後,他仍舊時常帶著禮盒拜訪德丸,但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出現了,因此今天的巧遇可說是事隔十年後的重逢。當年任職少年課的德丸在調派幾個派出所後,去年再度回到熟悉的這個轄區,調職到刑事課。

溝呂木熟知這些過往,因此特地委託轄區刑警負責偵訊龍見,而不使用在暴力犯罪組的屬下。

「你還是老樣子,很英勇喔。」

德丸眯著眼看著強壓龍見的刑警臉上的傷痕。

「我怎能不英勇呢?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抓人,簡直是惡劣警察的榜樣啊!」

刑警們一臉不悅,德丸請他們退下後讓龍見坐下。

「話又說回來,聽說你在炒地皮?聽說你逼老人家搬走,還在人家家裡放火,被新宿警方調查嘛。」

「阿德兄,開什麼玩笑啊!那不是我。我可是負責驅趕那些小混混。外頭有很多囂張的傢伙。他們不打算住在那裡,卻霸佔了破房子打算炒地皮呢。」

龍見忘了自己的惡行惡狀,說得牙痒痒。

「這件事就先算了。」德丸將椅子拉近龍見。「今天不是為了這件事。你記得亞森·羅蘋計畫吧?」

「亞森·羅蘋計畫……」龍見思索片刻,但立刻發出詭異的驚訝聲。「啊啊!你說那個啊,我們高中時乾的那個——啊?終於被發現啦?」

「被發現啦,查得一清二楚了。連嶺舞子命案也查到了。」

「命案?」龍見睜大了眼睛,「不是吧。那應該確實是自殺啊。」

「別裝蒜了。嶺舞子被人殺害,你應該知道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龍見露出好戰的眼神瞪了德丸。「你在懷疑我嗎?」

四樓的調查對策室裝設了兩個喇叭,放出德丸和龍見的對話。

溝呂木一邊聽,腦子裡卻一邊想著另外一件事。

他在思考內海一矢的偵訊。該不該把內海納為嶺舞子命案的參考人呢?——

舞子遭殺害當晚,三人在內海開的亞森·羅蘋咖啡店。不,不只當晚,三人經常流連在亞森·羅蘋,坐在最裡面的沙發上,連日討論計畫。如此一想,便有充足的理由了。光是問他是否對三人的計畫知情,就足以構成偵訊內海的理由。只是——

其中摻有雜質。

溝呂木想見的是三億圓事件的內海,這個念頭勝過一切,他無法接受自己的邪念。自己身為指揮官竟隱藏了這樣的雜念,怎麼對得起連夜調查舞子命案的調查員呢?「偵訊內海」雖是辦案手續上不可或缺的一環,但也讓他遲遲無法付諸執行。

——見到他,我該說什麼呢?

當他捫心自問時,一個激烈的怒吼音震動了喇叭的黑色紗布。

「開什麼玩笑啊?我可沒殺人喔!就算是阿德兄也不能這樣說我,否則——」

龍見對著德丸發出連珠炮般的怒罵。壓倒性的音量蓋過了另一個喇叭,但也時而微微流出無助的聲音。那是喜多的聲音。

——一個是炒地皮的混混,另一個則是上班族啊。

溝呂木不禁嘆了一口氣。

南轅北轍的兩種聲音。絕對無法形成和音的兩種音質,呈現迥然不同的兩種人生抉擇,喜多建立家庭,屈就在沒沒無聞的幸福中;龍見則不改高中時的毀滅性格,變成了道上兄弟。不,這稱不上什麼人生抉擇。時間無情流逝,不會理睬人們的生涯規劃。有一天,忽然發現各自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人生不過如此罷了。

德丸好說歹說安撫龍見的情緒,轉個話題,問了橘的下落。

「橘?——啊啊,那傢伙已經不行了。他變成流浪漢了。他躺在上野車站,像條破抹布呢……我叫了他,不過他的眼睛像只死魚,根本不理我。」

「流浪漢是吧……最近都習慣這樣稱呼他們呢。那麼,橘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不知道原因。畢業之後,我幾乎沒見過喜多郎或橘。喜多郎那傢伙竟然乖乖上重考班,隔年被他蒙進三流大學,真受不了他……橘呢?我想他是想太多了。他的個性從以前就容易自尋煩惱。當年他不找工作繼續掃大樓耶。後來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我們完全斷了音訊呀。」

溝呂木緩緩離開喇叭,內心感到莫名沉重。

橘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而且是在道路的邊緣……

三人在同一條路上相遇,目睹同樣的事物,面臨相同的遭遇,宛如命運共同體,分享同一個時刻。而如今,這些關係連個影子都不存在了。要不是警方為了當年的因緣傳喚他們三人,否則他們一同走過的青澀道路,將永遠無法浮上檯面。

溝呂木與內海的關係也如同他們。

兩人在三億圓事件的道路上巧遇,如今也無從查起互相的近況。去年退休的老刑警曾感慨地說:「錯失逮捕機會的嫌疑犯就像斷了音訊的老朋友。」或許果真如此。那張臉時而浮上腦海,卻也驚訝失去聯絡後所流逝的漫長時光。接著一股微微的痛楚湧上心頭。

哐啷。

不鏽鋼的煙灰缸從桌上掉到地上,像個即將停止的陀螺左右搖擺發出生硬的聲音。「抱歉。」年輕刑警急忙撿起煙灰缸,他疲憊不堪的側臉掠過溝呂木的眼前。

有一股東西催促了溝呂木。

——不對。

他們不是朋友。不可能是朋友。錯失逮捕機會的嫌疑犯,並沒有在流逝的漫長時光中懷念過去。他們賓士在曠野中,尋求下一個獵物,而且可能成功捕到獵物。一隻,還是兩隻,或是更多?這一切,只因為他錯失逮捕良機——

「去找內海一矢。」

溝呂木說。

正在地上撿煙蒂的年輕刑警沒聽見,其他辦案人員也各自埋沒在自己的工作聲中。

然而,只有一人聽見了。

「要找內海嗎?」

那是偷偷巡視的藤原刑事部長。他緊閉雙眼宛如熟睡,但頻頻抽搐的臉頰表現出他緊繃的內心。

「是的,我要傳喚他。」溝呂木回答。

「那也好。」藤原只說這一句,就再度陷入沉默。

沒錯。在意內海的人,不只有溝呂木。三億圓事件在警察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屈辱痕迹。「最後的嫌疑犯」內海一矢的名字,早已成了藤原腦部皺褶的一部分,至今深植在他意識深處。

溝呂木再度下令偵訊內海,所有辦案人員立刻士氣大振。

「你是說三億圓的內海嗎?」

「沒錯——不過,他這次單純只是嶺舞子命案的參考人。別搞錯喔。」

溝呂木語氣輕鬆,但右手卻頻頻撫摸自己的鬍鬚,那是他情緒亢奮時的習慣動作。

刑警們總是好奇他的鬍子。他身在規律嚴謹的警界中,而且還是警界顏面的本廳的中學幹部,卻竟敢留鬍子,這需要相當的勇氣或是某種反骨精神。雖然只是嘴上口號,但警方可是標榜「愛民親民的警察」,因此上層也忍不住每每建議他「刮掉鬍子」。建議即命令,多數人會在升遷的敏感時機時停止抵抗。而溝呂木不理會建議,只說:「沒辦法,我的長相太殺風景了。」硬是不願拿起刮鬍刀。這樣的行為讓菜鳥刑警在內心叫好,而溝呂木無須刮鬍子也是代表了他的辦案能力,因此鬍鬚就成了他能力的象徵,讓年輕刑警們為他的鬍子暗自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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