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亞森·羅蘋計畫 第八節

後天終於就是期末考了,這天三人統統穿上色彩絢麗的披巾領西裝,一道同游赤坂的舞廳。

「喂,我們去預祝亞森·羅蘋計畫成功吧!」

每回提案玩樂的人都是龍見。

那是外國人或藝人常出沒的知名老牌舞廳,賣票的黑衣人總是自以為了不起,極度不友善。他們似乎不滿三人遭坂東挨打的浮腫臉,不斷打量三人後,以威脅的語氣說:「要是在裡面鬧事就要你們立刻離開!」然後心有不甘地打開門。

時間還早,人潮稀疏。

三人爬上螺旋梯,佔據三樓包廂。店內的座位和包廂圍繞著舞池,可以從二、三樓一覽舞池裡的舞群。他們為了討論亞森·羅蘋計畫的最後細節,特地選擇三樓座位。

然而,龍見一進店裡就興奮不已,好說歹說都坐不住。一聽見他最愛的「Hustle」,終於耐不住性子立刻站了起來。

「我出去一下啰,記得幫我點琴費斯!」

「我們還沒聊完呢。」喜多說。

「嗯——別欺負我嘛。我去跳一下就回來了。」

「只能一下喔。」

「是是,了解了——那我走啰——」

龍見敬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禮,蹦蹦跳跳走下樓梯,熟練地舞動他龐大的身軀,加入舞池的行列。

「至少得等一個小時喔。」橘竊笑。「我知道。」喜多也笑道。

飲料和酒菜上桌,兩人開始討論計畫的細部內容。聊完後,喜多也打算下去跳一下。

就在這時,橘表情嚴肅地說了些什麼。號稱東洋第一的音響震壞了喜多的耳膜,只好貼近橘的臉頰問道:「你說什麼?」

「之後還有見面嗎?」

「你在說哪個女人啊?」喜多嘻皮笑臉,但橘表情依舊。

「我在說你媽和你妹。見過面嗎?」

喜多臉上的笑容頓時散去。

橘立刻揮揮手說:「不想說就不用說。」

「幹嘛突然聊這個?」喜多狠狠瞪了橘。

「沒什麼……只是,上次在麻將館鬧事,讓我想起你家的事。」

「麻將館?」

「你不是和相馬鬧事嗎?」

「啊啊,你指那個喔。」喜多不願理會,抽出Short Hope,用桌上的蠟燭點煙。「那又怎樣?」

「那天的你很不尋常啊。」

「你想問我為什麼沒還手,是嗎?」

「這也有,」橘喝了一口可樂調酒,「不過,我看你特別在意相馬他妹啊。」

「……」

「你不忍心讓他在妹妹面前挨打,所以才會罷手嗎?」

「才不是哩。」

「在我看來是這樣。」

喜多停頓片刻說:「是喔。」捻熄煙蒂。

喜多的雙親在他國三時離婚。在他看來原因出在於母親。母親認為,生活困苦、孩子不乖、親戚和鄰居不好都是因為父親。她就這樣不斷羞辱木訥又懦弱的父親,不論她如何遷怒發泄,都不能夠消耗她所有的怒氣。

喜多選擇和失落無助的父親一起生活。黏媽媽的小學一年級的妹妹初子,被母親帶走了。在工廠上班的父親變得更加木訥,變成泄了氣的男人。喜多也曾經想問出兩人的下落,話已經湧上喉嚨,但又害怕摧毀父親敏感的內心世界,因此作罷。

從此再也沒見過母親和初子。最後一天是個雨天。初子牽著母親的手,不知她是否了解大人世界,臉上猶如泥塑娃娃沒有一絲表情。她說:「哥,以後要每天來找我玩喔——」

喜多喝光了可樂調酒,焦躁的眼神瞪著杯子說:「相馬他妹,全身髒兮兮的。我真的嚇了一跳。」

「是啊……」

「所以我也沒心情還手了。」

「喪失戰意啰。」

「是啊。不過,不能怪相馬揍我。我知道他想說:你們懂什麼?」

橘默默點頭。

話題斷了,奪命似的音響頻頻敲打鼓膜。喜多將花生丟進嘴裡,卻不咬,直接吐在地板上。

他彷彿聞到那天的臭味。

記得那是即將國中畢業之際,他第一次喝醉酒吐了。抱著小巷子的電線杆,全身滿是嘔吐物,那股味道又讓他再吐一次。他在不停湧上的吐意中掙扎,一心想逃離這個狀況,於是他大聲吶喊。推開支撐他身體的朋友,不停吶喊。

「王八蛋!那種女人,去死算了!——」

他邊吶喊邊哭泣,卻又笑了。內心某個地方在哀嘆父母的離異,彷彿破了一個大洞。他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蹣跚的步伐用力撞擊水泥牆,毆打朋友,又再度猛撞水泥牆,然後倒卧在路上。儘管滿身是血,他依舊不停吶喊。獨自留在路上,他還是繼續吶喊:混帳!混帳!

這是他唯一一次為了家人又喝又吐。

當什麼父母,畢竟也是不成熟的個體啊——

事到如今,他已經看開了,但他知道得太早,腦袋還無法接受這個道理。這一股焦躁將內心的空虛轉換成喜多好鬥逞強的金字招牌,逼使他徹徹底底我行我素。

同樣的狀況也發生在龍見的身上。他父親在他上小學之前過世,母親在郊區經營小酒館,辛辛苦苦維繫生計。母親與客人的曖昧傳言不止發生一次,回家總是在深夜,龍見小時候每晚總是獨自躲在棉被裡哭泣。他那無厘頭的樂天個性絕非出自於天性。

相較於兩人,橘可說是生長在無可挑剔的家庭中。父親任職於區公所,母親則是鋼琴老師,生活不虞匱乏。

然而,喜多思考是誰在比較這些?什麼樣才叫幸福、什麼樣才叫不幸?這其中有什麼分界點嗎?

橘在富裕且正常家庭下成長,然而他的言行卻是最能夠窺見赤裸裸的傷口和深不可測的黑洞。那是遠比喜多或龍見的痛處更加血淋淋的現實,無可救藥的無底洞,說起來這或許是激烈且毫不留情的自我毀滅慾望。如果那只是對於不幸的幼稚憧憬,他總有一天可以回到「少爺」身份,然而,橘這個傢伙卻不像只是玩玩而已。

想到這,喜多一如往常,又對橘產生些許恐懼。橘不具有不幸的金字招牌卻依然我行我素,喜多在恐懼的同時,又有一種不知是懷疑還是嫉妒的情緒,總之不禁讓他萌生扭曲的情感。

「橘——畢業後打算怎麼辦?」

喜多有種罪惡感,他明知自己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你說怎麼辦……是指哪方面?」橘傾頭。

「要考大學嗎?」

「怎麼可能?」橘笑道。「我還能上哪間大學啊?」

「你可以重考啊。」

「我才不要哩。」

「你們家不會放過你吧。」

說到這,喜多內心的罪惡感果然膨脹了。

「誰管他們,」橘掏出七星香煙點燃,「他們早就放棄我了。」

正常家庭的不良少年都會說這句話。喜多再度陷入扭曲的情緒。

「那你打算怎麼辦?要找份工作嗎?」

「不會,」橘搖頭。「我打算繼續掃大樓。」

「什麼?」喜多啞然。「你要繼續打工啊?」

「是啊。」橘簡短點頭,反問道:「你呢?」

「我嘛——」喜多露出不悅。「我還沒決定。」

「我覺得你應該念大學。」

喜多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

萬萬沒想到會有人說出這句話。說的人是橘,這讓喜多火冒三丈。

「你這什麼意思?我幹嘛上大學?」

「就覺得你比較適合啊。」

「你這假流氓,開什麼玩笑!」喜多抬起尖尖的下巴。「要念,你自己念啊!你本來就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呢!」

橘不說話,稍稍露出落寞的笑容,將視線移往一樓舞池。

喜多也默默望了舞池。氣還沒消,但話說從頭,這明明就是他自己主動挑起的戰火。

龍見一首接著一首,跳個不停。不知不覺,舞池已經人滿為患,龍見以他黑人般的節奏感,掌握了舞池的主導權。

然而,龍見運氣不佳,舞池中竟出現真正的黑人與白人的雙人組合,展現動感十足的舞藝。從他們打扮看來,應該是從橫須賀一帶上來的美軍士兵。舞客十分現實,大家瞬間圍繞兩人,龍見就像擱淺的漁船,淹沒在人群漩渦中。

不用等五分鐘,龍見垂頭喪氣地回到三樓包廂。

「真不公平,他們的舞藝可是原廠進口呢。」

龍見先是抱怨,然後端詳兩人的表情。

「怎麼啦?你們倆都怪怪的。」

「沒什麼。」橘拍了拍椅子,「先坐下吧,夜晚還很漫長呢。」

「是啊、是啊,那些傢伙待會就回去了。」

喜多搭了橘的話。他自知自己說話太過分了,想藉用龍見挽回原本的氣氛。

但龍見對於舞王寶座被奪耿耿於懷,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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