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密告 第四節

就如喜多所說,嶺舞子的死亡事件由轄區警署斷定為自殺,而後再也無人提起,被人遺忘已久。

寺尾在凌晨進入警署,翻閱滿是灰塵的單薄資料。這可說是奇蹟吧,十五年前的辦案報告書竟然沒遭人丟棄,完好保留在資料庫的最深處。

報告書上寫道:嶺舞子的屍體在昭和五十年 十二月二十一日接近中午時被人發現,屍體陳屍在舞子任教的高中校舍旁,仰躺在杜鵑花的樹叢里。轄區辦案組和同行的法醫研判,死者的死因為「墜樓身亡」——司法解剖的結果,直接的死因為頸椎骨折與腦挫傷。除此之外,屍體背部有大片的撞擊傷。露出在衣服外面的四肢出現杜鵑樹枝造成的無數擦傷。所有的外傷都成了墜樓身亡的有利證據。

沒多久,警方在四層樓的校舍頂樓發現一雙擺放整齊的紅色高跟鞋,一旁有一封寫給情人的信。「乾脆殺了你,我也死算了」,潦草的字跡寫下預告死亡的訊息,信里充滿情緒性的字眼。筆跡鑒定結果確定這封信確實出自嶺舞子之手。

舞子從發現屍體的前天開始曠職,家中的信箱堆了兩天份的報紙。再對照司法解剖的結果推測,舞子應該是在三天前,也就是十二月九日晚間到隔日十號凌晨期間斷氣。校舍旁的杜鵑花叢,讓屍體整整躺了一天才被發現。

舞子遭男友拋棄,於是在深夜從頂樓墜樓自殺——

大家相信事件就此破案了。假設寺尾當時接觸此案,他也會下同樣結論。動機、手段、屍體的傷痕,一切的證據都符合自殺的要件,它們毫無矛盾,串連成一直線。

然而,事情卻出現出乎意料的大逆轉。昨天深夜,一則密報傳到本廳的幹部耳里。「三個學生共謀,殺害女教師。」情報提供者這麼說,而且鐵口直斷主嫌就是喜多芳夫。情報來源是本廳幹部,因此該情報成了「可信度極高的內線消息」,並以驚人的速度傳遍櫻田門 的大樓內。

然而,其中卻有個奇怪的現象。該情報指名道姓地指出命案兇手,但辦案人員卻不知道到底是誰提供這個訊息。據說接獲情報的人不僅是幹部,還相當接近高層,在下達辦案令時,並未透露情報提供者的姓名。

寺尾就是不滿這一點。

這種狀況偶爾會發生在財政界或法界相關的案件。這非關善惡司法,而是攸關擔任日本心臟部的細胞們明哲保身的問題,或是警界與各界競爭交易的結果。

但是,這個案件卻有別於此。不過是一個教師的個人起因單一案件,外部雜音沒有參入的餘地,況且很難想像一個小小教師的狹隘生活圈中,會出現阻礙辦案的有力人士。

這個命案發生在十五年前,困難度原本就比較高,再加上無法直接聽取情報提供者的供詞,這麼一來根本就沒有勝算。而且提供者也不可能昨晚才第一次取得這個情報。沉默多年後,特地在追訴時效前一天才向警方透露,其中的內幕到底是什麼?這也是剖析案件中不可或缺的要件,可是今天卻是自己人,本廳的高層隱瞞辦案最重要的訊息。

另一方面,本廳從調查一課派出重大犯罪調查第四分隊,通稱「溝呂木班」的精英十名。寺尾能夠善用冷血與溫情兩種面貌,被譽為溝呂木班的第二紅人,更是自認及公認的「招供」專家。

「麻煩你慢慢回想吧。這可是那麼久遠以前的事了呢。」

寺尾面對眼前的喜多,悠悠然地盤起雙手。

——來吧,苦難才正要開始呢。

一開始就丟出決定性的關鍵字,給對方充分的時間。在沒有物證的案件里,寺尾時常使用這一招。這次的關鍵字無非就是「亞森·羅蘋計畫」與「嶺舞子命案」。

好比用棉花慢慢圍剿對方,一步步進行偵訊,在緊要開頭來臨時,猶如下達聖旨般使出珍藏已久的撒手鐧。如果這種於法稱為傳統攻法,那麼今天的策略可稱為奇襲,亦可稱為震撼療法。一個人若遭人突襲要害,通常會因為無法預估警方的招數,而陷入不安定的精神狀態。接下來,必須在狹窄的偵訊室內面對無止盡的沉默,這比警方咄咄逼人還要難受。若對方招架不住而開口,就等於成功了一半,警方得以一一戳破供詞的矛盾點,拆穿所有的破綻。

寺尾雖然有一定的自信,但他也非常清楚,一開始就泄漏謎底是個相當危險的賭注。這次的賭注風險尤其高。情報提供者不在他的掌握中。除了兩個關鍵字之外,沒有其他材料能夠動搖喜多,暫時也不可能獲得任何資源。萬一對方看穿這一點,全盤否認的話,一切就玩完了。換言之,這好比買方與賣方的交易心理戰術,誰能夠看穿對方的牌底,誰就成功了。

只是,它和交易行為的差異在於,這個心理戰是在隔離外界與牢里的圍牆上進行。

——還沒淪陷嗎?……

寺尾消去內心的殺氣,露出溫和的微笑,態度怡然自得。

相對於寺尾,喜多則是依舊低頭不語。好不容易平息了顫抖,卻藏不住不安與忐忑交雜的表情。他的神情黯然,讓人懷疑他可能從此失去笑容了。

據說鍋爐壞了,有人送來汽油暖爐。

哐啷!

暖爐把手打到暖爐本體,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音。喜多嚇了一跳,向後抽身。

寺尾內心另一個表情露出陰險的笑容。

——見效了。

伏筆的效果。

寺尾特地吩咐下屬以粗暴的手段帶領喜多。他已經開始害怕警察,該是發揮作用的時候了。過去許多嫌疑犯會誤以為眼前溫和的寺尾會幫助他們,為求一線生機供出一切真相。而且,今天的偵訊室還有一位萬綠叢中一點紅的美麗女警,或許她能提高效果。

十分……十五分……

寺尾耐心等候獵物落入他設下的陷阱。

沙沙!

鳥影打破寂靜,兩隻、三隻掠過朝北的小鐵窗。

翅膀聲彷彿催促了喜多,他的上半身搖搖晃晃地往前傾,半開的嘴唇微微抖動。

「請問……到底要說出什麼,我才能夠回家呢?」

——還裝傻。

另一個寺尾在內心爆笑。

喜多傻呼呼地落入圈套了。他根本沒發現自己處在心理戰中,獃獃地改變了說話語氣,露出面對客戶或上司時的諂媚。

狹窄的偵訊室內,兩人的立場似乎就在這一刻決定了。

「告訴我……我該說什麼才好……」

「我想想看——」

寺尾感受到一股快感,彷彿所有的內臟都浮上來了,他再度傾身向前。

「首先複習一下亞森·羅蘋計畫吧。」

「可是——」喜多伸出頭說:「我想先說明一件事。老師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任何人。」

「喔?」

「這是真的!請相信我。我怎麼可能做出殺人這種事呢?」

「好吧,我就暫時先相信你啰。」

寺尾稍稍露出冷淡的態度,再度盤起雙手。

——總之先讓他開口再說吧。

先不論真偽,喜多第一時間就否定了自己與命案的關聯性。下一個追究的材料就只好從喜多的供詞中挖掘。

「那麼,先說說看吧。」

「……」

喜多縮起身體,深深嘆了一口氣,抬高視線望著泛黃的牆壁。

——高中三年級的秋天……不,或許那已經是冬天了。

年號從昭和變成了平成,高中時的記憶已成了遙遠的往事。然而在濃霧下的記憶中,唯有亞森·羅蘋計畫依舊強烈鮮明。畢業後他仍然經常反芻那時的快感與戰慄,它已成了一個完結而且完整的故事。舞子的死糾結了許多漠然的疑問,心中仍留著各種問號,而喜多甚至可以巨細靡遺指出這些疑點。

然而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結婚生子後更是拒絕回想。要將它攤在陽光下,需要相當的時間與決心。

但現在已經沒這個時間,當今的立場不容許他這麼做。這裡是警察的偵訊室,眼前坐了一個刑警。

沙沙!翅膀聲再度響起。

「那是——」喜多豁出去了,不假思索直接開口。

「該怎麼說呢……那是一種遊戲。」

挺直腰背的女警忽然趴在桌前,急促的抄寫聲重疊在喜多低沉的語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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