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密告 第一節

平成二年 十二月八日晚上,巢鴨——

「喂!公主,你在犯案現場要怎麼小便呀?」

女記者剛從廁所回來,洪亮且粗野的聲音貫穿了筵席,捕捉著她的背影。

「討厭!」

一個期待中的開朗回應,學生頭的女子猛然回頭,討人喜歡的下垂眼立刻找出這個失禮的聲音來源。「署長 !真討厭!」她瞪了上座的後閑耕造。她的表情中一半是她應有的憤慨,一半則是帶著被人調侃的喜悅。

後閑搖晃著他那三角瓶般的龐大身軀,發出豪爽的笑聲。早已酩酊大醉的他,說話也變得毫無保留。女記者嘟著嘴,後閑以誇張的手勢要她到自己身旁,繼續調侃說:「來吧!尿都撒出去了,該補充啰!」

人稱「公主」的國領香澄早已習慣這樣的場合。她也當仁不讓,勇猛地喝下半杯冷清酒,接著立刻要對方回敬。

「來!喝吧!這次換性騷擾署長上廁所啰!」

「性騷擾?你是說關原嗎? 幹嘛提到別家署長?」

他一臉認真地反問女記者,這隻能說是他太大意了。香澄開心地手舞足蹈,逮到機會口齒伶俐地消遣署長說:「不懂性騷擾還當什麼署長啊?性騷擾就是好色的中年男子戲弄花樣年華的年輕女子,這裡不就有個性騷擾男子的範本嗎?」

時間已過了下午十一點,尾牙宴正漸入佳境。

管區幹部和跑社會線的記者交雜在一間不甚大的和室宴會廳內,把房間擠得水泄不通。通常這一個時刻該是一行人前往第二家、第三家店的階段,然而這一天傍晚,一輛卡車輾斃了兩名補習回家途中的小學生,而且肇事後逃逸,無奈之下,這場尾牙只好暫告流會。會計課長為這場尾牙勞心勞力,或許是上帝聽見了他的祈求,漏洞百出的臨檢竟然輕輕鬆鬆逮捕了肇事駕駛,輾斃事件也就此迅速破案。

歷經一番波折後,遲了兩個小時,尾牙總算開始了。這算是因禍得福吧!大忙一場之後的欣慰,以及潛在的同業意識,今晚格外拉近了管區幹部與記者之間的距離。平時雙方總愛爭論人權、代用監獄等無法達成共識的議題,唯獨今晚一切休戰,發揮難得一見的默契,處處可見圓滾滾的背影勾肩搭背,醉得搖搖晃晃,猶如一波波海浪。有人拿起啤酒瓶當麥克風,兩個男人高歌男女對唱曲;有人順著醉意比腕力而青筋暴露;有人相互炫耀自己的豐功偉業頻頻點頭,彷彿一場親密夥伴之間的酒宴。

會計課長坐在末座露出滿心歡喜的笑容,這時一名清醒的年輕刑警掠過他的背,沿著牆壁躡手躡腳、靜悄悄地靠近上座。然而在座個個爛醉如泥,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的出現。年輕刑警掌中緊握著一張沾濕汗水的紙條,來到酒桌的死角,輕輕攤開在後閑的大腿前。「嗯?幹嘛?」

刑警不回答,將視線投在紙條上。後閑遺憾無法繼續與香澄嬉鬧,但又以莫名清醒的腦袋順從了刑警的視線。

——什麼?

有關十五年前的女教師自殺一案

可靠消息表示他殺嫌疑濃厚

煩請儘速回署

紙條上草草記下了大致狀況,只有聊聊幾個字,但反倒凸顯了它的嚴重性。

訊息以同樣的方式擴散到筵席上的各個角落,傳達給負責辦案的每個警官。香煙煙霧無處可去,在白煙瀰漫的空間里,恢複了神志的眼神兩個、三個相繼交疊。

後閑首先有了動作。為了不讓人察覺,他悄悄在腦中數了幾秒,若無其事地離開聊天的圈子,接著以突破敵營的心情直衝沾有水漬的紙門。

——好死不死,怎麼發生在今晚呢。

後閑將酒席的喧嘩緊閉在他背後,嘆了一口夾雜了焦慮的嘆息。「警察和媒體是同一輛車的兩輪」,這是他一貫的想法。只要雙方適度地發揮各自的功能,即能天下太平。但一旦有一邊輪胎胡亂轉動,便會失去平衡,招致社會動亂。警方的秘密行事煽動媒體搶獨家的競爭行為,近來確實造成許多膽大妄為的記者做出誤報或是虛報的行徑。最近警察與記者的聯誼會已經鮮少舉辦了,然而後閑依舊專心經營這一層關係,儘可能拉近媒體的關係,只希望利用文字或電子媒體的力量,打通官民之間的隔閡。警察與媒體之間,存在著無可救藥的勾結與反目成仇的畸形架構,這樣的關係老早就發霉發臭了,他有時也會自嘲自己想得太天真。然而那些有後台撐腰的傢伙們,戴著溫和的假面,陰險地企圖操作媒體。一想到這裡,他心中不由得萌生一股使命感:我們這些從巡查 一步步爬上來的警官,怎能放手不去經營這層關係呢?

即便如此,「汽車的兩輪」這個理想也需要斟酌時機與情勢。若一開始就讓記者拐走最重要的訊息,總是讓他們搶先報導,打亂辦案程序,這麼一來,該辦的案子也難逃半途夭折的命運。即便事後被人誣告成「撒謊署長」,該沉默的時候就該保持沉默,該躲避的時候就得儘速躲開,這也是署長難為之處。

酒席上,其他調查幹部也紛紛離席,有人以老兵的口吻說:「老人家該回家睡覺啰!」有人則假裝如廁悄悄消失。場內只剩交通、預防犯罪、警備等不直接觸及命案的幹部們。就警方的角度而言,他們也擔負了阻止記者、管制資訊的任務。

另一方面,記者們的狀況則是,大部分的資深老手、或人稱狠角色的記者們也混雜在菜鳥之中,與以海量著名的警官們正面交戰的結果,平時的敏銳度全都深深的沉到酒杯底了,唯有剛才那位國領香澄稍稍起疑說:「署長怎麼上廁所上那麼久啊?」

署長的黑頭車在寒風成束的餐廳後門巷子待命。

「喂,真的是命案嗎?」

後閑臃腫的屁股陷在車座里,只有左腳仍留在車道上,輕聲細語地問了跟著他過來的細長影子。

「……好像是。」

刑事課長時澤剛翻了翻記事本,含糊答話。

「我先說明十五年前的案子——女教師橫死在自己所任教的高中校舍旁。當時研判她為失戀所苦,因而從頂樓跳樓自殺。可是……」

時澤充滿血絲的雙眼緊盯著筆記。腦袋似乎清醒,但酒精效應讓他的上半身向左右大幅搖晃,雙腿也支撐得不甚牢固。

「那怎麼會變成命案?」

後閑迫不及待地催促他。

「大約一個小時前,有人通報這是一起命案。據說兇手是她的三名男學生。」

「你是說學生殺了老師嗎?」

臉、眼睛、鼻子都圓滾滾的後閑,連嘴巴都張得圓圓地反問回去。

「是的。據說這三名學生在女教師死亡預估時間裡,說什麼要執行『亞森·羅蘋計畫』,在深夜裡潛入校內。這個舉動似乎關係著女教師的死亡,可能是他們將老師推下樓——大致內容是如此。」

「什麼亞森·羅蘋計畫啊?……」

「他們是這麼說的。」

「這故事也太幼稚了吧。」後閑一臉無奈,但又立刻提振精神,繼續問道:「然後呢?有什麼證據證明他們三人殺人嗎?」

「這我不清楚。」

「會不會是假消息啊?」

「消息來源似乎假不了。本廳 傳話說,這是具有可信度的情報。」

「什麼?」後閑一臉狐疑,「你說這是來自本廳的情報嗎?」

時澤皺起眉點點頭。他的想法和後閑一樣。

「可靠的大哥」總是礙手礙腳。若警署和本廳有良好關係,靠著關係取得情報,再請求本廳支援,這倒是不會產生問題,既好辦事又能保住警署的面子。但若本廳先握有情報,由上往下下達命令,這就難搞了。下場就是被上層當成辦事工具。身處在同一個組織內,後閑無意對抗他們,然而這樣的局面往往遭人懷疑警署的存在意義,讓他不由得感到失落。

「不過……」後閑依舊皺著眉頭說:「既然本廳這麼說,那應該就是假不了啰。」

「應該是吧。只是……」

時澤欲言又止。

「只是怎樣?」

司機正要關後車門,但察覺到對話中的緊繃情緒,立刻住手。

「就算是命案,過了明天也就過了追訴時效。」

汽車賓士在深夜的街道上,俗艷的霓虹燈成了幾條帶狀飛逝而過。後閑感到氣悶,伸手按下車窗按鈕。突如其來的冷空氣,讓他看清楚手錶上的時針。

——追訴時效到期時間只剩二十四小時呀。

在旁人眼中為人海派,下屬對他的評價也不差,後閑這樣分析他自己,然而交通才是他的專業所在,他缺乏調查經驗。老實說,刑事案件對他而言太沉重了。況且這個案件離追訴期只剩一天,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不要沾邊。他可以預期本廳的厲害人士勢必大搖大擺地掌控辦案大權,不過在組織內每個人都有他應盡的角色。簡單來說,後閑的工作就是不露聲色地接觸記者,還有在辦案出現錯誤時,面對成排的鏡頭深深一鞠躬。

不管如何,明天絕對會是忙碌不堪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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