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2)

杜老漢的兩顆門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風,但他唱得很動情,很投入,眼睛半合著, 似乎已經看見那"紅格噹噹嘴唇白格生生牙"。

鍾躍民忍俊不禁,開懷大笑∶"杜爺爺,再唱一首,太有味兒了。"

杜老漢唱得興起,又換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噹響,

情郎哥站在奴家門上,

娘問女孩什麼響,

東北風颳得門栓栓響。

二更子里叮噹響,

情郎哥進了奴家繡房,

娘問女孩什麼響,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噹響,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問女孩什麼響,

垛骨石狸貓撞米湯。

四更子里叮噹響,

情郎哥脫下奴家的衣裳,

娘問女孩什麼響,

腳把把碰得尿盆子響

……

鍾躍民笑道:"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動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話來得真快,情郎哥更實際 ,只管辦事,一聲不吭,有什麼婁子有女方頂著,杜爺爺,這信天游里咋這麼多酸曲兒?"

杜老漢點起一袋煙嘟囔了一句:"心裡苦哩,瞎唱。"

鍾躍民問:"為什麼心裡苦?"

"日子過得沒滋味,唱唱心裡好過哩。"

鍾躍民拉過正用石頭轟羊的憨娃說:"憨娃,你放羊為了啥?"

憨娃連想都不想脫口說:"攢錢。"

"攢錢為啥?"

"長大娶媳婦。"

鍾躍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記娶媳婦了?我還沒娶呢,憨娃,娶媳婦為了啥? "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攢錢,給娃娶媳婦。"

"娃娶了媳婦再生娃,再攢錢,再生娃,對不對?"

憨娃點點頭。

鍾躍民長嘆一聲:"那他媽活個什麼勁兒?攢錢,生娃,再攢錢給娃娶媳婦,再生娃,一世 一世生生不已,杜爺爺,咱農民這輩子圖個啥?"

杜老漢奇怪地看著他,彷彿鍾躍民問出一句廢話,他反問道:"有地種,有飽飯吃,有娃續 香火,咱還要個啥?"

鍾躍民也茫然了,是呀,你還想要啥,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作為農民,好象不再需要啥了, 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歡這種日子,他又問道:"杜爺爺,您眼下最盼著啥?"

杜老漢茫然地看著鍾躍民。

"我是說,如果您能選擇的話,您最想要啥?"

杜老漢肯定地說:"吃白面饃。"

"就這些?"

"那還要啥?"

鍾躍民默默無語。

杜老漢從懷裡掏出乾糧:"憨娃,吃飯。"

鍾躍民探過腦袋仔細看了看,見杜老漢捧著幾個黑乎乎的野菜糰子,祖孫倆在大口大口地吞 咽著野菜糰子。鍾躍民的眼圈紅了,他扭過頭去,陝北農民啊,苦成這樣,他的心靈深處有 種被強烈震撼的感覺……

憨娃眨眼之間就吃完了野菜糰子,他眼巴巴地望著爺爺:"爺爺,我沒吃飽。"

杜老漢無奈地拍拍憨姓的腦袋說:"憨娃,爺爺也沒吃飽,可咱就這些。"

鍾躍民連忙拿出自己帶的窩頭說:"憨娃,你吃。"

杜老漢拚命用手擋著:"可不敢,你這全是好糧食,金貴哩。"

鍾躍民終於忍不住流淚了,他把窩頭硬塞進憨娃手裡,背過臉去擦淚。

杜老漢塞了滿滿一煙鍋煙葉遞給鍾躍民問:"娃想家了?"

"嗯。"鍾躍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唱個酸曲就好哩,莊戶人心裡苦,全靠唱酸曲哩。"

鍾躍民擦擦眼淚說:"杜爺爺,再唱一個吧。"

杜老漢的一曲信天游吼得高吭入雲,唱得婉轉悲涼:

騎上毛驢狗咬腿,

半夜裡來了你這勾命鬼。

摟住親人親上個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

周曉白和羅芸每人拎著一個裝滿食物的提包走了五公里才來到坦克團的二連連部。

指導員吳運國接待的她們,吳運國當兵十來年了,還從來沒和女兵打過交道,在他的印象里 ,軍隊里的女兵都象姑奶奶似的,沒一個好惹的。他剛當指導員時,還打算在軍隊醫院裡找 個護士做老婆,他認為自己以一個青年軍官的身份,是有資格追求她們的。後來他發現滿不 是那麼回事,醫院裡那些女兵們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對他這樣的基層幹部連看都懶得看一 眼。平時在連隊里,吳運國的感覺還是不錯的,他好歹是一個連隊的政治主官,誰敢不把指 導員放在眼裡。可有一次他去醫院看病,在走廊里隨便吐了口痰,碰巧被一個小女兵看見了 ,那丫頭頂多是個衛生員,連護士的級別還沒混上,可她訓起人來還真不含糊,劈頭蓋臉地 把吳運國批評了一頓還不算,居然還命令他把痰跡擦乾淨,惹得一夥看病的戰士鬨笑起來, 吳運國當時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他自知理虧,只得硬著頭皮服從了命令。從那以後, 吳運國就打消了娶個護士當老婆的想法。

指導員吳運國滿腹狐疑地審視著兩個女兵問道:"你們要見袁軍?這可不行。"

羅芸和顏悅色地說:"聽說他犯了錯誤被關禁閉了,我們想勸勸他,幫助他早日改正錯誤。 "

吳運國問道:"你們和袁軍是什麼關係?"

羅芸說:"我們在北京是朋友。"

"噢,那就是女朋友了?"

周曉白忍不住了:"指導員,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們是女同志,又說和袁軍是朋友,那就是女朋友了,可袁軍怎麼能有兩個女朋 友呢?再說,部隊的紀律你們應該知道,戰士在服役期間不許交女朋友。"

周曉白和羅芸一聽便氣得滿臉通紅。

周曉白嚷道:"你這個指導員怎麼這樣沒水平?部隊的紀律是戰士在服役期間不許談戀愛。 "

"一回事嘛,交女朋友和談戀愛不就是一碼事嗎?"

羅芸耐心地解釋著:"我們只是一般的朋友,不是你說的那種女朋友。"

"你們的意思是,女朋友還可以有很多種?那你們和袁軍是屬於哪種呢?"

周曉白來了脾氣:"這位指導員,你是農村入伍的吧?你上過學嗎?我想告訴你,你的文化 水平不適合當一個政治工作者,因為你連起碼的概念都分不清。"

吳運國也火了:"你這個女同志怎麼這樣說話?看樣子,你們都是高幹子弟吧?不然說話不 會這麼橫,我們農村入伍的同志是沒你們城市兵有文化,我告訴你們,我只上過小學,我家 三代僱農,家裡窮,沒機會上學受教育……"

羅芸一下子抓住他話里的漏洞說:"指導員同志,看你這歲數,也是長在新社會吧?當僱農 也是上一輩的事,你可千萬別鬧混了,共產黨分給你們農民土地,你們早翻身作主了,你到 哪兒去當僱農?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在新社會,共產黨領導下卻仍然給地主當僱農?這可 是嚴重的政治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誣衊新社會還存在著人剝削人的現象,一個指導員,連黨支部書記,共 產黨員,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吳運國鎮定下來:"你們要是這樣胡攪蠻纏,我只好拒絕和你們談話,看樣子,你們是為袁 軍嗚不平來了,告訴你們,被關禁閉的軍人是不能會見客人的,這是規定,你們請回吧,我 會把你們剛才的表現通知你們單位,由你們的領導對你們進行教育。"

周曉白不屑地說:"你愛到哪兒反映到哪反映,嚇唬誰呢?一個芝麻大的官兒,給你根雞毛 就當令箭舉著。"

羅芸也尖刻地說:"曉白,別理他,瞧他那臭德行,土得渾身掉渣兒,個子比武大郎也高不 了多少,一身二號軍裝就穿得象大褂兒似的,要是有身一號軍裝就能象面口袋一樣把他裝進 去。"

周曉白盯了吳運國一眼,突然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羅芸,你那張嘴可真損,別拿人家的生 理缺陷開玩笑……"

兩個女兵笑著走了,吳運國被氣得嘴唇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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