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同樣是討飯,卻各有各的感覺,蔣碧雲接過半塊饃,眼淚就涌了出來 ,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而在鍾躍民和鄭桐看來,這簡直是狂歡的節日,人生能有幾 次討飯的經歷?知青狂飆掃縣城。

縣城唯一的一條大街上,走來一支奇形怪狀的討飯隊伍,這支奇怪的隊伍引起了縣城居民的 好奇,旁邊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其實,這一帶屬於貧困地區,每年青黃不接的季節,

農民 集體外出討飯早已蔚然成風,縣城的居民也已司空見慣,本來沒什麼可奇怪的。但這支討飯 隊伍卻很引人注目,因為這裡面居然有北京知青,特別是還有女知青,這倒是件新鮮事。還 有,往年討飯的農民都很安靜,他們在乞討的時候都是小聲哀求,絕不喧嘩。可今天這支討 飯隊伍卻鬧鬧嚷嚷,很是熱鬧,縣城的居民們都鬧不明白,討飯吃怎麼可以如此氣壯如牛, 就象誰該他們的。

鍾躍民和鄭桐穿著借來的四處露棉花的破棉襖,腰裡扎著草繩,一手端著破碗,一手拿著打 狗棍。他們的身後是石川村老人和孩子組成的討飯隊伍,曹剛、錢志民、蔣碧雲等知青們夾 雜其間。

鄭桐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哪裡人多就往哪裡擠,他舉著一個邊緣已成鋸齒狀的 粗瓷破碗拚命向人群里湊,嘴裡還大聲念叨著:"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姐們, 革命戰友們,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已經三天沒吃飯啦,快扛不住啦,給口吃的吧……"

人群象躲避瘟疫一樣四散躲開,鄭桐舉著破碗窮追不捨,連曹剛和錢志民等人都看不下去了 ,這簡直是起鬨架秧子,哪裡是討飯?

曹剛批評道:"鄭桐,你他媽窮追人家大姑娘幹什麼?瞧把人家嚇的,你是要飯還是搶人呢 ?"

鄭桐壞笑著:"這你就不懂了,一般大姑娘都心眼兒好,看哥們兒可憐,保不齊就把錢包掏 出來了。"

錢志民笑罵道:"你丫悠著點兒,鬧不好飯沒要著,倒把咱們當流氓抓了。"

鍾躍民對圍觀的人群雙手抱拳:"父老鄉親們,大爺大娘們,我鍾躍民初到此地,討飯謀生 ,請鄉親們多多包涵,有錢您就捧個錢場,沒錢您就捧個人場……"

鄭桐笑道:"躍民,你這路子不對,這他媽哪兒是要飯的?這是天橋賣大力丸的。"

鍾躍民剛醞釀好情緒就被鄭桐攪了,於是他便煩了:"去去去,一邊要飯去,你要你的,看 我幹什麼?各人有各人的路數,甭管白貓黑貓,要著飯就是好貓,哎喲,我操,我怎麼渾身 痒痒?壞啦,壞啦,這件棉襖上有虱子,鄭桐,快幫我撓撓背。

鄭桐幸災樂禍地笑道:"你才發現?我剛一穿上就明白啦,這哪兒是棉襖?整個兒一動物 園,這虱子也太孫子了,你就在背上溜達溜達得了,老二那也去,害得我撓都不敢撓。"

鄭桐把手伸進鍾躍民的後背撓癢。

鍾躍民舒服得半合著眼對大家說:"大家都散散,分頭行動,別在一起聚著,蔣碧雲,你扶 著張大娘,單走一路,知青們都各自找一個老人或孩子帶著,曹剛,你別一副大爺相兒,這 象要討飯的嗎?比人家施主還牛,鄭桐,把你那破眼鏡摘了,你這也不是要飯的形象,整個 兒一摘帽右派。"

大家都默認了鍾躍民的權威,真把他當成了負責人,討飯隊伍分散走開了。

鍾躍民叫住鄭桐:"鄭桐,你別走,我背上還癢呢,再給我撓撓。"

鄭桐急著要走:"躍民,咱這可是干正事呢,你別耽誤我要飯。"

"耽誤不了,你就跟我走吧,把口袋準備好,省得一會兒裝不下。"

鄭桐半信半疑:"躍民,你爸參加革命之前,是不是當過丐幫幫主?你丫怎麼這麼輕車熟路 ?"

蔣碧雲扶著石川村七十多歲的張大娘在一處臨街人家的門口乞討,臨街門裡走出一個中年婦 女奇怪地望著她們。蔣碧雲嘴張了張,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實在開不了口。

中年婦女問道:"姑娘,你們是幹什麼的?"

蔣碧雲漲紅了臉,艱難地說:"我們……是討飯的。"話沒說完,她的眼淚便滴落到胸前。

中年婦女的眼圈兒也紅了,她同情地問:"是插隊知青吧?"

蔣碧雲點點頭。

張大娘顫巍巍地伸出手:"他大嬸,可憐可憐我老婆子吧,村裡斷頓啦。"

中年婦女嘆了口氣,進門拿出一個饃:"唉,做孽呀,姑娘,拿著。"

蔣碧雲接過饃,流著淚連連鞠躬:"謝謝大嬸,謝謝大嬸。"

她把饃掰成兩半,遞給張大娘一半,白髮蒼蒼的張大娘接過饃,迫不及待地啃起來。蔣碧雲 輕輕咬了一口,眼淚又涌了出來,她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嗚嗚地哭起來。她感到一種從未有 過的屈辱,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為什麼會淪落到討飯的地步?難道這就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

張大娘可沒有蔣碧雲的感受,她邊啃饃邊勸道∶"姑娘,有饃吃還哭啥?你是不習慣哩,往 後習慣了就好了,我剛嫁到石川村時也不習慣去討飯,那年我剛生了娃,家裡就斷了糧,我 死活不去討飯,我男人就打我,不去也得去,咱農民就是這命,我男人打人可狠呢,可真把 我打怕了,我抱著娃就去了,後來就習慣了,五十多年了,年年都討飯,只記得有兩年莊稼 收成好,沒討飯,咱石川村世世代代都是這麼過來的。"

蔣碧雲吃了一驚∶"五十多年裡只有兩年沒討飯?"

"可不是嗎,我記得很清楚,那都是雨水好的年景,不旱不澇,這樣的年景太少了。"張 大娘說話時已經把半個饃啃光了。

蔣碧雲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嘴上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只是呆

呆地 望著張大娘。她在想老人的話,習慣了就好了,這就是我的命嗎?

鍾躍民和鄭桐可沒有蔣碧雲這種屈辱感,他倆都善於把生活當成遊戲來玩,而且總能在遊戲 中發現新的樂趣,這會兒他倆正玩得高興。

鍾躍民站在一處臨街的高台階上,甩動破棉襖,雙手擎破碗,擺出京劇《紅燈記》里李玉和 的造型大吼一聲:

謝--謝--媽。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會應酬

……

"好!"看熱鬧的人群中傳來起鬨叫好聲。

"再來一段"。

鍾躍民拱拱手道:"哪位先給點兒吃的,肚裡沒食,唱不動啦。"

一個小夥子扔過兩個燒餅:"接著。"

"謝謝"。鍾躍民接住燒餅,分給鄭桐一個,兩人狼吞虎咽吃起來。

有人喊:"快點兒吃。"

鍾躍民被噎得直翻白眼:"就……完……"

鄭桐邊啃燒餅邊撐著口袋向人群乞討,人群紛紛散開。他憤怒地追逐著人群,嘴裡不乾不淨 地罵著∶"才他媽聽完戲就想跑?你們這些人怎麼老想不勞而獲?想白蹭戲是怎麼著?都他 媽給我站住,一群沒良心的東西。"

小縣城的居民還沒見過這麼橫的要飯的,看他這意思,不給就要揍人,當年的丐幫也沒這麼 不講理。況且鄭桐的打狗棍也很醒目,這不是一般乞丐使用的那種細細的棗木棍,而是一根 頭粗尾細的鎬把,看著就很嚇人。居民們紛紛躲避,鄭桐撐著口袋緊緊跟著一個穿中山裝的 中年人,那中年人最後竟撒開腿跑起來,鄭桐越想越氣,他認定這人是個捨命不舍財的小氣 鬼,還真想用鎬把敲他一下,他一鼓作氣地把中年人追出幾百米遠才拎著空口袋回來。

鄭桐罵罵咧冽地返回原處,見鍾躍民正嘻皮笑臉地向一個青年婦女湊過去,那婦女大驚,連 忙躲開,鍾躍民鍥而不捨地追逐著。

那婦女跑進一座院子,鍾躍民追到院子門口,向里張望。

一個男人拎著擀麵仗氣勢洶洶地從院子里迎出來,鍾躍民立刻轉身逃竄,那男人插著腰,破 口大罵。

鄭桐樂得一屁股坐在台階上。

鍾躍民臊眉搭眼地返回來,解釋道:"那哥們兒大概以為我在拍婆子,我他媽有病是怎麼著 ?跑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這個?那女的呲著一對黃澄澄的大板牙,看著跟象牙似的,我 心說模樣不好心眼兒總該好點兒吧?誰知心眼兒也不好,一點兒同情心也沒有,見了咱要飯 的,不給也就算了,還指使男人抄擀麵仗,有這麼欺負窮人的么?。"

鄭桐樂得直不起腰來∶"誰知道你是要飯還是調戲婦女呢?連我都看不出來,難怪人家丈夫 跟你急了。"

鍾躍民長嘆一聲∶"看來這小縣城裡的人也不好糊弄,得想點兒別的轍。

鄭桐抖抖空口袋嘲笑道:你還真事兒似的?拿個口袋來,你大概是想吃飽了肚子,再扛回去 一口袋,做什麼夢呢?"

鍾躍民搔搔頭皮說:"看來要飯也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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