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4)

那些剛剛來到的青年似乎沒有排隊的概念,他們支好自行車,便一窩蜂擁向售票口,隊伍 一 下子亂了。排了一夜隊的人們對這些驕橫的後來者並不買賬,他們一個貼一個,頑強地保持 著完整隊伍,企圖把這些後來者擠出去。人們推推搡搡,擁來擠去,隊伍就象一條不斷扭動 的巨龍,喧囂聲,咒罵聲交織在一起,匯成巨大的聲浪,人群中最終釀成衝突,兩伙青年進 行了一場血腥的鬥毆,人群頓時大亂,混戰中不時能看見一兩隻高舉著彈簧鎖的手在人群中 隱現,隨即傳來肉體被擊中的悶響。

鍾躍民站在旁邊抽著煙冷冷地觀望著,他突然在人群中發現了大名鼎鼎的李援朝。

李援朝捏住自行車的車閘,他一條腿支住身子,另一條腿蹺在自行車的橫樑上,似乎只是 從 這裡路過,根本沒打算下車。他身邊簇擁著十幾個橫眉立目的青年,很有點兒眾星捧月的意 思。李援朝的個子很高,身材魁梧,一張堪稱英俊的國字臉,他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藍制服 ,在一片黃綠色的軍裝中顯得很特立獨行,他在"老兵"中是個領袖級的人物,李援朝這三 個字就是招牌,犯不上象那些毛頭小子那樣穿身將校呢到處招搖。

李援朝和鍾躍民是一個學校的,他比鍾躍民高兩個年級,1966年成立紅衛兵組織時,鍾躍 民 剛讀完初一,李援朝已經讀完了初三。本來以李援朝的身份犯不上搭理低年級的鐘躍民,而 鍾躍民也沒想巴結他,在紅衛兵海淀糾察隊共事時,兩人只是點頭之交。他倆真正熟悉起來 ,是在衝擊公安部大院時。

1966年底,老紅衛兵們聚集在北展劇場,起著哄地成立了"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 會

",李援朝在會上當仁不讓地被推舉為領導人之一。

多年以後,鍾躍民和一些當事人談起這件往事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可笑,因為"聯動" 的成立完全是起鬨架秧子,既沒有嚴密的組織系統,也沒有統一的行動綱領,只不過是幹部 子 弟們對當時的中央文革小組有氣,因為中央文革小組已經把鬥爭的矛頭對準了黨內老幹部, 也就是他們的爹媽,這就直接觸犯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向來是革別人命的,怎麼這次革命革 到自己家來了?大家在會上吵也吵了,罵也罵了,散了會後也沒什麼人把這件事當回事,可 圈外人不了解情況,把"聯動"這個組織傳得沸沸揚揚,很有傳奇色彩。甚至有傳言說," 聯 動"組織內部等級制度森嚴,連袖章都是按照爹媽的級別配發的,分別為呢、緞,綢、布等 面料。

鍾躍民說,我算明白了,很多著名的史詩都是這麼問世的,最早出現在一個多喝了二兩酒 的 傢伙嘴裡,有人聽了就向別人轉述,轉述中又按照自已的想像進行了藝術加工,傳來傳去, 代代相傳,於是就成了史詩。

鍾躍民記得,"聯動"成立大會後,大家聽說公安部抓了他們的幾個哥們兒,於是大家一 起 哄,說去公安部要人,當時誰也沒覺得公安部有什麼了不起,甚至覺得公安部要是敢不放人 ,就砸了它,造反有理嘛。笫一次去沖公安部時李援朝糾集了一兩百人,開始大家還象模象 樣地和公安部負責接待的幹部交涉,後來就有點兒煩了,跟這個小幹部扯什麼淡?乾脆衝進 去把人搶出來不就得了,於是弟兄們開始往大門裡沖,這樣就和守衛的軍人們發生了衝突, 當時軍人們得到的命令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他們只是手挽手組成人牆,以阻止這些毛 孩子的胡鬧。少年們沖了幾次,就好象浪潮撞在礁石上,無濟於事。平時挺有主意的李援朝 此時也沒了轍,這時鐘躍民肚子里的壞水開始往外冒了,他帶著一群初中一年級的少年伸手 嗝吱戰士們的癢處,軍人們沒有受抗癢訓練,他們被嗝吱得笑了起來,人牆頓時出現缺口, 鍾躍民並沒有馬上帶人衝進缺口,而是組織少年們把戰士們一個一個拉出人牆,使軍人們組 成的人牆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李援朝帶人順利地衝進公安部。

當然,事後想起來,當年的"聯動"們向公安部發起了六次衝擊,未必是場有計畫有組織 的行 動,其中少年們起鬨架秧子的成分起了很大作用,鍾躍民就直言不諱地承認,當年自已參加 衝擊公安部的行動完全是閑出來的,他沒什麼政治訴求,只是不安份的天性使然。

這次膽大包天的行動的直接後果,是"聯動"被中央文革小組定性為反革命組織,遭到北 京造反派組織數萬人的圍攻,"聯動"組織迅速土崩瓦解。

而李援朝卻通過這次事件注意到鍾躍民的應變能力和組織能力,他從此不再小看鐘躍民, 認定這傢伙是個人物,兩人的關係由此密切起來。

李援朝笑吟吟地向四處張望,人群中不斷有人向他諂媚地打招呼,他微笑著點頭示意。

他看到了鍾躍民,兩人對視了片刻。鍾躍民笑笑,豎起兩根手指碰碰帽檐,瀟洒地向外一 甩,行了個美式軍禮。

李援朝笑著還了禮。

鍾躍民對李奎勇說:"奎勇,那人就是李援朝,你覺得怎麼樣?"

李奎勇注視著李援朝,嘴裡不以為然地說:"我看不過如此,怎麼?他是你們這些老兵的 頭兒?也是什麼聯動的吧?"

"我們這群人沒有頭兒,不過,敢惹李援朝的人確實不多,當年聯動六衝公安部,他 是主要組織者之一。"

這時,與鍾躍民打過架的張海洋一夥也出現在天橋劇場門前。鍾躍民一見便興奮起來 , 他把軍用挎包往脖子上一掛,帶著袁軍等人擠出人群,迎著張海洋走過去,他滿面笑容地問 道∶"哥們兒,還認識嗎?"

張海洋等人正要走上台階,見到鍾躍民他們圍上來,立刻做出了反應,他冷笑道:"扒了 皮也認識你,你想怎麼樣?"

鍾躍民手裡亮出了菜刀:"別廢話,你出手吧。"

張海洋向後面伸出手,一個同伴遞過一把七寸長的三棱刮刀,他接刀在手,慢慢向鍾躍民 走去,一場血腥的鬥毆馬上就要發生了。

此時,站在不遠處一直注視著事態進展的李援朝突然揚起手喊道:"鍾躍民、張海洋,都 住手。"他分開人群走進圈內,正在劍拔弩張的雙方都停住了。

張海洋和李援朝也是熟人,他抬頭寒喧道:"噢,是援朝啊,你好,好久不見了。"

鍾躍民冷冷地說:"援朝,這事你別管,我要剁了這小子。"

"躍民、海洋,你們都給我點兒面子好不好?其實大家都不是外人,躍民,我給你介紹一 下 ,這位是張海洋,住二號院,八一學校的。海洋,他是鍾躍民,育英學校的,都是自己人, 大水沖了龍王廟嘛,咱們可別讓外人看笑話。"李援朝真誠地為雙方調解著。

"你是育英學校的?羅建國你認識嗎?"張海洋問。

"當然認識,那是我哥們兒。你們八一學校的楊曉京你認識嗎?"鍾躍民也緩和了口氣 。

"他和我是同班同學,關係一直不錯。"

鍾躍民把菜刀裝進挎包∶"鬧了半天都是哥們兒,咱們還打什麼?算了吧。"

張海洋收起刮刀,朝手下人喊:"都把傢伙收起來,這是誤會。"

李援朝拍了拍兩人的肩膀:"這就對了,你們哥倆兒握握手,今後就是朋友了,有什麼事 還得互相關照呢。"

這就是打群架的特點,往往人一多,架就打不起來了,因為人群里總有相互認識的人,兩 邊 一撮合,雙方當事者也就有了台階兒,誰也沒有丟份兒,既然保全了面子,索性就握手言和 ,這一來二去興許就成了熟人,成了哥們兒。鍾躍民和張海洋握手成了朋友,他們自已也沒 想到,這一握手就是一輩子的朋友。

李援朝雖屬號令群雄的人物,但今天的情況有些特殊,因為全城的玩主都來了,哪個不是 在 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里稱王稱霸慣了的主兒?李援朝份兒再大也不可能做到一手遮天,他剛剛 平息了鍾躍民和張海洋之間的矛盾,又有兩伙人在售票窗口前打起來了,一時磚頭亂飛,喊 聲四起。幾個佩戴北京衛戍區值勤袖章的解放軍戰士撥開人群衝上前去制止鬥毆,鬥毆的雙 方又和戰士們扭打起來。

一個戰士抓住一個正在打人的青年,想把他揪出人群。一塊磚頭飛來,擊中戰士的額頭, 那個戰士呻吟一聲,雙手捂住了傷口,鮮血順著指縫流出來。

天橋派出所的所長帶領幾個警察聞訊趕到,但肇事者早就沒了蹤影。

這是一九六八年年底發生的真實故事,當年的警察還沒有配備對講通訊裝備,除了回派出 所 打電話要求增援,別無它法。據說,一個小時以後,增援的一個連軍人才趕到這裡,天橋劇 場門前除了一地碎磚外,連個人影都不見了。

李援朝已經從手下人那裡得到了票,他便和熟人打招呼告別,然後轉身準備離去。可等他 轉 過身來,卻突然僵住不動了,因為一把雪亮的匕首正頂在他的腹部,他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 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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