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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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的一個夜裡,我正睡著覺,接到周舟的電話,語無倫次,思維跳躍,還有點兒口齒不清,好像是喝醉了,我問她在哪兒,周舟也答不上來,最後還是把電話給了服務員來告訴我。

我到了周舟喝酒的酒吧,見她一個人正坐在牆角,桌上擺了幾瓶「科羅納」,我走過去坐下,她雙眼迷離地看著我說: 「喝酒!」然後又招呼服務員上酒。

服務員拿來啤酒,被我退了回去。我結了賬,扶著周舟出了酒吧。周舟已經醉得站不穩,邊往一旁倒邊說: 「別管我,讓我回去喝酒。」

酒吧門口的地上扔著一個「藍帶」易拉罐,周舟看到後,停了下來:

「咱倆踢球,你守門。」

我說:「想踢明天踢,現在回家睡覺。」

「我就踢。」周舟指著兩棵樹說, 「你站過去。」

我無奈地站在兩棵樹的中間。周舟站在易拉罐後面,後退了幾步,助跑,擺腿,發力——易拉罐飛了起來,我猝不及防,正踢到我身上。

我身上不疼,但心如刀割,想起了我們的相識。

我攔了一輛計程車,把周丹帶回租的房子。

我把周舟在我的床上放倒,轉身去給她倒水,周舟拉住我說:「你衣服都破了,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我穿的正是周舟給我買的那件胸前划了幾個口子的T恤。

我心裡一酸,緊緊地抱住周舟。

周舟懷裡抱著包,我覺得硌,要拿開,周舟死死抱住說:「別碰我包!」

我沒有碰,摟著周舟,睡著了。

半夜,我被周舟的哭泣聲弄醒,睜開眼問周舟怎麼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拚命地往我懷裡扎,恨不得要鑽進我的身體。

聽著周舟的呼吸,我把手伸進她的懷裡,她並沒有阻攔,然後我便一發不可收拾。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到了正南,不見了周舟。桌上放著一張紙,上面有周舟留下的話,她說她走了,還是去法國,本來可以不走的,但是她主動申請要去那裡,飛機是今天中午十二點的。

我大吃一驚。昨天晚上周舟之所以不讓我碰她的包,也許正是因為裡面裝著機票,怕我挽留或撕掉機票。為什麼我沒有堅持打開她的包看看!為什麼昨晚我沒有對周舟的舉動產生懷疑!為什麼今早周舟在我身邊離開的時候我竟然毫無知覺!我滿心懊悔。

我看了表,估計周舟已經登機了,急忙打手機,卻傳來號碼已註銷的聲音。

我抬頭望天,想像著飛機從眼前飛過,讓我再見周舟一次,但是天上只有光芒萬丈的太陽,把我的眼睛灼出兩行淚水。

25

考研成績和分數線都下來了,我曾經說過,不出意外,應該能進複試,但還是出了意外,總成績比分數線少了3分,覺得特不可思議。專業課比預料中低了三十分,考了三篇文章,而我感覺寫得還不錯。

我去學校複查試卷,老師又給我加了一遍分數,結果和原來一樣,沒比原來少,當然更沒有多。

我說我想自己看一下卷子,究竟什麼地方刨分了,老師說不可以,學校在這方面有制度。我說我覺得考得挺好的,不相信分數這麼少,一定要自己看眼卷子,老師還算客氣,說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們得按規矩辦事兒,不能給你看。

他媽的規矩,你自己可以打破規矩,但無法讓別人也打破規矩。

學生們又在組織遊行,這次是去日本大使館,殲滅小日本想獲得政治權利的野心。以前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哪怕是為了玩玩,我也會湊這種熱鬧,而這次我已經沒了興趣。

得知我的情況後,楊陽安慰我說:「以一次考試的文章好壞論成敗,不合理,封建社會為什麼被推翻了,就是因為腐敗無能,就是因為治理國家的官員都是通過科舉考試選拔上來的,而且不乏徇私舞弊,狼狽為奸,這樣選人,不完蛋才怪,一次考試能證明個屁。」

我說: 「我他媽情場考場雙失意,背到家了。」

楊陽說: 「酒場上肯定得意,要不喝點兒去。」

「走!」我像一片乾旱的土地,急需啤酒的雨露來澆灌。

楊陽問我喝免費酒還是花錢的,我說當然喝免費的,可是有嗎,楊陽說怎麼沒有。他在學校待了快十年,已經成了一個老炮兒,很多事情都不用花錢。比如需要剪指甲了,找不到指甲刀,就去學校小賣部賣指甲刀的櫃檯,讓售貨員拿一個,試試是否鋒利,剪完十個手指,售貨員問他怎麼樣,他說還沒感覺,想再試,售貨員說可是你已經沒的剪了,楊陽說怎麼沒有,然後就要解鞋帶,售貨員趕忙收起指甲刀說,別脫了,當心腳底著涼,我的指甲刀不好使,你還是別買了。

楊陽說可以去超市喝免費啤酒,有一家啤酒正在做促銷,免費品嘗,咱倆帶著報紙去,墊著坐在地上可勁兒喝,還有下酒菜,旁邊的副食專櫃,有免費品嘗的豬耳朵和五臟六腑,咱倆一樣來點兒,就差不多了,有時候我晚上餓了就去超市喝杯啤酒,啃塊豬蹄。我說那還是花錢喝個痛快吧,別喝幾杯就被趕出來。楊陽說,想喝痛快,去KTV,學校旁邊新開了一家,兩百一個包房,啤酒隨便喝,能喝二十四小時。

我們叫來張超凡、齊思新和馬傑,穿過操場,跳牆去歌廳,這樣近一些。

一些畢業生已經迫不及待地拍起畢業照,在學校里晃來晃去,走到一處便停下來拍照,教學樓、圖書館、宿舍樓、食堂、實習車間等都不放過,有的情侶還在小樹林、假山後面等隱蔽場所留念,這裡對他們有著特殊的意義。

每到畢業的時候,學校里都是一片亂糟糟,遍地酒瓶和暖壺的碎片,被拋棄的書本、沒有發出去的簡歷、穿破的球鞋、睡爛的床單、嶄新的掃帚和墩布、比飯盒還乾淨的白鐵皮簸箕、四壁一層油泥的搪瓷臉盆,堆得宿舍和樓道沒地兒下腳。牆上寫滿畢業感言,床板上也刻下自己的名字,還有人在壁櫥里拉了一泡屎,證明自己在這裡生活過。有些學生開始為日後做準備,偷輛自行車,騎著上班用,或者拆掉上下鋪,搬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對此學校很苦惱,製作了一條條橫幅,掛在食堂路口: 「除了文明,什麼也留不下;除了知識,什麼也帶不走。」「做有理想、有文化、有道德、有素質的四有畢業生。」

成群結隊的畢業生們,身穿學士服、頭戴學士帽,像一群群正在蛻變的蝌蚪,不知道上岸以後,他們的明天會怎樣。也許有人變成了青蛙,越蹦越遠;也許有人變成癩蛤蟆,不招人待見;也許還有人變成牛蛙,剛上岸就被人吃了。

到了操場,再次踏上跑道,百感交集。這裡曾經是我每晚跑步發泄鬱悶的地方,現在跑道上的塑膠粒已經磨掉了,只剩下硬邦邦的塑膠,可見有很多人來這裡跑步,他們的動機,是否和我當初一樣,都迫於青春的苦悶呢。我突然繞著操場跑了起來。

楊陽沖我喊道:「還沒喝呢,就高了。」

我說:「你們先過去,我跑幾圈,跑完就去。」

楊陽說: 「這麼大歲數了,別折騰了,還跑得動嗎?」

我說:「怎麼跑不動。」

本來打算跑五圈,用我覺得耳邊生風的速度,但是第一圈下來,已經氣喘吁吁,胸口發悶,堅持跑完第二圈,嗓子像著了火,感覺直冒煙,又咬牙跑了半圈,眼前一陣陣發黑,有點兒頭重腳輕,不得不停了下來,真的是老了,跑不動了,不服不行。

這個結果令我震驚又無奈。

跑步的時候,在操場撞見了教電工技術的老師,幾年前他就常常頂著半頭白髮半頭黑髮來操場跑步,如今頂著一頭白髮依然在跑,速度卻比以前快了,身影也矯健了。現在的學生想答疑的時候一定在辦公室找不到他,那時候我們想找他就找不到,結果去踢球的時候,看見他正穿著一條剛過屁股的運動褲衩,側面開衩,有兩條白色豎道,頂著烈日在操場上奔跑,從此我們稱呼他「三分之二阿迪」。估計這些年下來,他跑過的路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半個中國了,不知道他這麼大歲數了為何還如此熱愛跑步,也是因為鬱悶嗎?

還看見曾經打過我們的「獨臂俠」依然在兢兢業業地看守操場。操場第一次翻修的時候,我們上大二,足球場鋪了天然草皮,學校特別愛惜,寧可長蝗蟲,也不讓學生上去踢球,還特意派人盯守。一個周末,我們趁著沒人,翻進去踢球。正踢得高興,跑過來一名男子,右胳膊的袖管一甩一甩,讓我們滾蛋。如果他好好說話,我們就走了,但聽了這種傷人的話語我們不能再平靜了。楊陽說,我看應該滾蛋的是你,不怕死你就過來,讓你看看我身上的青龍。其實是汗水和泥兒凝在身上的圖案,恰好像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那人一隻手脫掉衣服,露出僅有的一條卻比大腿都粗的胳膊說,看來你是活膩味了,然後衝上去,一拳打倒了楊陽。我們立即群起而攻之。有句老話,叫胳膊擰不過大腿,放他身上就失效了。我們上前踢他的時候,被他抓住腿,輕輕一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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