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空山上留不下腳印

「瑪蓮啊,求你紀念這仇。

將要破滅的城市啊,我們報復你,像你待我們的,

誰若這樣,那人便為有福。

拿你的嬰孩摔在磐石上的,那人便為有福。

瑪蓮,垃圾場的寶貝兒瑪蓮,

拿你的頭髮和仇恨一同埋葬的,那人便為有福……」

我拿起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槍響的同時,拾魂者穿門而入,他衝過來奪走我的手槍:「哦哦,寶貝兒這可不是鬧著玩……」

「X先生……」我一下子撲到他懷裡哭了起來,「你是拾魂者,你知道一切的,告訴我,里頓死的時候我在哪裡?」

「走吧,我帶你去見他。」說著他拉住我的手,像在水城帶著我和兔子升空而去那樣,帶著我飛出窗外,又一次飛上天空。

我一直問他,我們去哪?要去見里頓嗎?拾魂者不笑,不皺眉,也不說話,只是緊緊拉住我的手,在柏林的夜空中飛著。我看著腳下的城市,它像一個古怪的星球散發著曖昧的紅光。奇怪的是,在水城的時候,每當我想起柏林,這個城市的房子和燈光,都會覺得溫暖,覺得這裡就是我的家。可現在當我真正面對這座熟悉的城市時,我卻感到自己面對著的是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它吞噬了我的一切,什麼都沒有給我留下。里頓說,空山上誰都留不下腳印。是因為空山和這城市一樣,從來沒有給過我們機會,因為我們不屬於空山,也不屬於柏林這樣一座城市

「到了。」拾魂者突然開始降落,穿過黑色天空中的紅色雲朵,當縈繞在我們身邊的白光消失的時候,我看到自己站在集會的倉庫面前,而正對著我的,是里頓。

「時間不多,你們快說吧。」拾魂者捏了捏我的手,然後就把我的手交給里頓,他自己跳到房頂上去了。我的手感覺到里頓手上潮濕細密的汗珠,我的眼睛也是潮濕的。

我和里頓互相對望著,誰都無法開口,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開始哭。里頓卻沒有。最後他說:「我已經沒有眼淚了,對不起。」

「你還能留下來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都發抖了,我的手指緊緊捏著他的手掌。我怕他突然消失。

里頓搖搖頭:「別這樣,小姑娘。我是來跟你告別的,高興起來好嗎?這是最後一次了。」他捧起我的臉幫我擦去眼淚,「不哭了,乖。」

我拚命地點頭,忍住淚水,我不想讓他難過。

「盒子還在嗎?」

我點頭。

「你知道盒子為什麼打不開嗎?」里頓捧住我的臉問我,還笑著。

我搖搖頭。「告訴我,你沒有死。」

「傻姑娘,這就是盒子一直打不開的原因。」

「你想想,在水城,你有真正想過離開那裡嗎?你想的只是要見到我,見到我,可你早就知道我已經死了不是嗎?」

「不不,我不要聽!」我拚命堵住自己的耳朵,「我和你一起走好嗎?拾魂者我現在就死,你把我們兩個送到一起去好嗎?」

「聽我說!」里頓使勁兒晃著我,「你要讓我這樣一直擔心你嗎?!我,里頓,很開心在我死去的時候,有你陪在我的身邊,可是,你要明白在我死後的那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不,不不,不是的……」水城的一切在我腦子裡都那麼清楚……

他看著我,撫摩著我的臉,「答應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醒過來,醒過來吧。」

「差不多了。」拾魂者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屋頂上跳了下來,站到里頓的旁邊,卻一直不好意思開口。

「等等,等等啊……」我一下慌張了,緊緊抱住里頓的手臂,「不要帶他走啊X先生……」

「V,你是個聰明的姑娘,該從那樣的夢裡醒來了,不是嗎?你知道嗎,兔子和你,都是自己把自己關在了水城啊……」拾魂者把手放到我肩膀上。

「我也是後來才明白過來。兔子因為在日本的生活得不到愛和友誼,才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而和你在一起的生活充滿挑戰,這正是她心裡一直嚮往的啊。而你,V,因為里頓的死你就把自己弄昏了頭腦,躲在水城追憶和里頓在一起的一切,那些充滿刺激和驚險的生活正是你和里頓在一起的日子啊……你們一個在憧憬,一個在懷念,儘管充滿了決心和勇氣,可不戰勝自己,怎麼能回到現實中來呢?」

里頓緊緊地抱住我說:「寶貝兒,答應我好嗎,要好好生活下去……我是活在你心裡的。」

「也要生個兒子啊,寶貝兒。」我心裡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過去的記憶全部回來了。是的,里頓死時中了五槍,就死在我身旁,而我被他那些從身體里不斷翻湧出來的血嚇壞了,黑手黨,飛車追蹤,水城……水城,這只不過是我給自己虛構出來的避難之地罷了……

我又哭了,而且哭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緊緊拉著他的手,把他的胳膊抱在懷裡。

「寶貝兒,我就要去空山了,別這麼傷心。柏林和那兒一樣好,你要好好地替我活下去。」他抓起我的手,鄭重地,嚴肅地,甜蜜地,疼痛地,又一次吻了那個黑寶石的結婚戒指。「你是我里頓的妻子,你要拿出樣子來。」

我點頭,拚命地點頭。里頓抱住我,把嘴唇緊緊壓在我的嘴唇上。我能感到他身體里的顫抖,感到他無聲地在跟我說話。

「我愛你。」

「我愛你。」

我閉上眼睛,整個世界在一片黑暗當中旋轉,下落,離我遠去。里頓的身體一點點在我懷抱中融化了,我能感覺到他分崩離析,化成無數綿軟的汁水,滲透到我的身體里來和我化為一體。我多想再看他一眼,多想靜止在這裡,這樣永遠和他抱著,在一起,在一起。可我不敢睜開眼睛,我怕看到他離開我的樣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拾魂者輕輕拍了我的肩膀。「V。」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V,他走了。」

我睜開眼睛,面前只剩下暗色的空地,暗淡不明的倉庫。

「你要給他安排一個好的歸宿。」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空落落的雙臂,對身旁的拾魂者說。

「不用了。」拾魂者說,「他的靈魂不在我這兒。在你那兒。」他把手放在我的心上,「他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我不知道拾魂者是不是在騙我,可我還是笑了。

那時侯我突然明白,托馬斯只是因為沒有愛,才會覺得自己需要更加強大的力量去保護自己。它從來不知道,愛和被愛,是多麼美好和了不起的力量。最後,也是里頓的愛給了我新的生命。

非天堂,非地獄,非人間。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喜怒哀樂,歸於無常。

非天堂,非地獄,非人間。

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善即是惡,惡亦是善,喜怒哀樂,歸於無常。

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非天堂,非地獄,非人間。

陰即是陽,陽亦是陰,喜怒哀樂,歸於無常。

很多時候我都會想念和里頓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四年生活,包括在水城的那段時間,他都是和我在一起的。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發現生活並不是直線延續下去的,它在海水的波浪中慢慢旋轉著,分解出一個個新的世界來。這無數的碎片並行排列,穿透我的生活,而里頓卻永遠存在於這些碎片當中的縫隙里,即使是水城那樣的空間的交點,他也再不會出現。

我悲傷地掩埋了盒子,手槍,筆記本,還有關於水城的一切秘密。當里頓把我一個人丟下去面對一個未知的空白世界的時候,我只能用一種混沌不堪的方法來掩蓋這一切,好像我從來沒有發現過生活是即將被海水吞沒的孤島,而慘痛的愛情從來也沒有給我帶來過傷害。當空山的白雪漸漸融化,露出黑色的岩石,我們也必須保持平靜,深呼吸,深呼吸,感謝陽光帶來的這一切變化,儘管在太陽之下,一切都不再新鮮。只是我還是要像里頓說的那樣,勇敢地面對這一切,帶著死一樣的平靜面對這一切。死亡像一朵鮮花,正開放在暗巷的盡頭,而在我走上前去摘取它之前,我應當像一隻安靜等待開放的孔雀,像一隻為冬天儲存食物的松鼠,像任何一個被賦予了生命並正確使用它的生靈一樣,平靜地,帶著死一樣平靜的心,幸福地生活下去。

父親死了。

我沒有接受他的遺產,並且在唱片店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把摩托改回了普通的樣子,這樣白天我就可以騎著它去上班。唱片店的工作我很喜歡,我總在店裡放著Jane』s Addi的歌,老闆說他也喜歡這個樂隊,還去美國看過他們的現場。

「我也看過呢。」我笑著對他說。

「我也看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來,我回過頭,又看到了那甜甜的笑容:兔子背著大背包站在我面前,向我揮著手說:「V,早上好。」在兔子身後的門外,一隻野貓正漫不經心地穿過馬路消失在建築物的陰影里。

1 性感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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