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被水包圍的城市

狹窄的公路讓我無處可逃,我只能筆直往前開,一直開,不知道要開到什麼時候才會出現轉機或者被抓住。還是傍晚那輛福特車,還是傍晚那樣窮追不捨,這次我沒有花招可耍了。我想要乾脆停下來舉手投降,再伺機逃跑,他們也未必會對我動什麼手腳,可我懷裡的盒子卻猛烈震動起來,我不得不騰出一隻手來緊緊按住盒子,可是來不及了。福特車在我身後已經開始第一次撞擊,我用一隻手努力穩住車把,另一隻手卻要死死抓住這個快要飛出去的盒子。

第二次撞擊,第三次……

我聽到路邊的野草在我的身下窸窸窣窣響動著,我的身體在空中飛了很久之後才重重地落下,盒子平穩地躺在我身邊,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大片的灰色波浪朝我淹沒過來,里頓的面孔,黑寶石戒指,摩托車,金頭髮,紅頭髮,雪……各種雜物拼湊成一堆碎片然後迅速堆積,最後這堆碎片轟然倒塌,我感到一種也許類似於原始宇宙的微弱噪音在我腦子裡迅速盤旋,漸漸被海浪聲淹沒。

這聲音快要殺了我。

白日的亮光喚醒了我。我睜開眼睛環顧四周,一切都消失不見了,摩托車、福特殺手、雜草和公路。只有那隻木盒子像只忠誠的狗一樣待在我身邊。我發現自己躺著的地方是一片大得驚人的沼澤,灰黑色的植物在水潭中腐爛發臭,一條蛇從水面靈巧地游過鑽入淤泥中不見了,好像為了適應這裡的環境,連那條蛇的身體都發出冷冷的灰色閃光。

我感到自己後腦疼得厲害,關於追車和摔倒之後的事情,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我是昏倒之後被扔到這裡來的嗎?在柏林生活了十九年,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附近有這樣大面積的可怕沼澤,那麼這又是哪兒呢?

我站起身,看到遠處的薄霧之中顯出一座城市的模樣,撿起盒子我便徒步向那城市走去。漸漸的行人多了起來,他們的打扮卻十分奇怪。我看到一個穿著黑斗篷的年輕人,騎在一匹栗色大馬上,腰間還戴著一把佩劍。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一個身板如此筆直的青年了,通常和我在一起的男孩都是走相懶散的小駝背,可我眼前這個人高昂著胸,拽著馬韁繩緩緩地走著。當然,我也很久沒有看到馬了。

「倫敦已經陷落,您這樣盯著我看也沒用。」他看到我看著他,傾了下身子對我鞠了個躬,說罷就不再理我,徑直向前走去。

一個胳膊上挎著籃子的老太太從我身後趕了上來,和我並肩走著。

「你去哪,小姑娘。」她說話的時候並不看我。

「我不知道,這是哪?前面那座城市是哪?」

「姑娘,別問這麼多,當心籃子里的雞蛋啊。」她的步伐甚至快過我,很快就走到我前頭去了。

這是什麼情況啊?我到了瘋人院的地界嗎?

我跟在這些人的身後向前走著,不多久就到了那座城市的跟前。我站在城市的入口倒吸了口涼氣:與其說是城市的入口,倒不如說這城市有一個中國牌坊式的城門,而在城門之間穿梭的,卻是各種膚色各種打扮的人。這絕對不是德國,絕對不是德國。我走到城裡邊去,看到的景象越發讓我驚奇了。

這座城市是按照中國古代的樣式建造的,並不算太寬的街道被中央一條寬闊的水道佔去了大半,水道把街道自然分成了左右兩部分,這兩部分卻沒有太大的區別,一樣都排滿了金色中式屋頂的店鋪,每個店鋪都懸掛著肉粉色的門帘,都是同樣的絲綢質地,而店鋪內外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這些店鋪的風格各不相同,有的掛著大扇豬肉;有的賣著精美的日本糕點;有的整個店鋪掛滿了銅鈴鐺,微風過處,整個街道被淹沒在嘈雜的叮咚聲當中,還有一家美國式的武器商店,一個光頭的壯漢在玻璃櫃檯內警惕地盯著每一個路人。我四處打量著,這些行人也的確值得警惕:有一個脖子上掛著大念珠的和尚,手裡托著褐色的水碗坐在水道旁,對每一個路過的人念念有詞,偶爾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左右迅速滾動眼珠好像生怕被別人發現自己的存在,之後又閉上眼睛念起經來;一輛馬車在馬路對面停下來,一個穿著18世紀紗裙蒙著黑色面紗的年輕姑娘從車上下來,戴著白色的長手套,把手伸向侍者,小心地踏下馬車,而這時路邊飛奔而過的一輛紅色跑車卻驚了馬,姑娘從馬車上摔了下去,在街邊哭了起來;一個滑板少年穿著大號的T恤從街角轉了個大彎進入我的視線,他飛快地從我身邊穿過的時候我竟然聞到了熟悉的阿迪剃鬚水的味道。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越來越感到疑惑摸不著頭腦。這城市不像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甚至不像我知道的任何一個。我試著向一些行人問出究竟來,可沒有人給我正面直接的回答,有的就轉過腦袋,哼了一聲就從我身邊跑開了。

我在水道旁坐下來生氣極了,又累又餓,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天邊飄著一些粉色的雲朵,太陽在雲後穿行若隱若現。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雲彩有著讓人流淚的味道,我盯著它們的時間越長,我心裡就越感到難過。

紅色的鯉魚從水底穿過,繞開水草,一直往東邊游去。有一個19世紀英國打扮的孩子在用一根樹枝努力地夠水上漂著的一個桃子,許多鯉魚圍在桃子下面用嘴頂著,那桃子順著水流,和鯉魚一起越來越遠了。在水道中央的一些小小的荒島上,都長著茂盛油綠的熱帶灌木,和整個街道的中國建築風格一點也不搭調。有些樹的樹枝上伸出很多的觸角來一直長到水下面去,那裡,魚像鳥兒一樣築起了巢,幾隻幾隻攢在一起擺動著尾巴,有時候被樹上飄下的落葉驚散了,但很快就又會游到一起來。還有一些樹瘋長到了天上去,樹的頂端開滿了粉白色的大花朵,一直開到雲朵深處去,漸漸就難以分辨了。

待在水旁的時間越長,我越感到飢餓。剛剛離開家的那段日子我就經常這麼空著胃在路邊坐著,對於明天、後天或者更遙遠的將來我從來不去打算,也不為這些事情著急。我就是這樣一個姑娘,對許多事情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沒有牽掛也從不焦慮,我知道我總能活下去,換一個舒服的姿勢生活,或者不舒服下去,這都是無所謂的。但是現在我知道我已經離開了柏林,並且對眼前的這個地方一無所知,我所能夠做的就是鼓起勇氣,先填飽自己的肚子,再去想其他的事情吧。里頓說過,要相信生活的圈套,學會如何跳進去再爬出來。

我重新走到街上去,那些玻璃轉爐里的烤雞讓我難受極了,還有吃著漢堡,沙司醬沾了滿嘴的孩子。如果沒有錢,那麼就在最快的時間內弄到錢。我看到走在我前面的一個瘦弱的姑娘手裡拎滿了鼓囊囊的袋子,一個法國長麵包從袋口探出頭來。

這個目標再完美不過了。

我一邊不動聲色地加快腳步,一邊從裙子下摸出那把小手槍來藏在手掌里,走到那個黑頭髮的姑娘背後,貼上去,在她耳朵邊輕輕說:「錢。」

在路人看來,我們應該只是兩個街頭相遇正在親昵的女同性戀罷了。

她明顯感覺到她的腰被槍之類的東西抵著,她停下腳步,沒有轉過頭來也沒有說話,呆立了幾秒鐘。

「錢。」我又在她耳邊輕輕重複了一遍。

這次她居然笑了起來,甚至想轉過身來對我說話。

「不要耍花招。」我把槍壓得更緊。

「為什麼要冒險殺一條人命,去搶沒有用的東西呢?」她的聲音顯得很平靜,當然我得說,這是很甜美的聲音。

「聽著寶貝兒,我不管你的人生觀是多麼奇怪,我需要錢,把錢給我。」

「不不不,你不需要錢。」

「給我錢!」

「我沒有錢可給你,這裡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錢可給你。」

「那就把吃的給我。」

「你是剛到這兒的吧。」她轉過頭來對著我笑了起來,這張臉我彷彿在哪裡見到過。

「把槍放下來,聽我說,這個地方買任何東西都不需要錢。如果你餓了,儘管去店裡拿好了。」

「你把我當白痴耍弄對嗎?」我的手緊緊攥著手槍,手指都有些僵直了。

「我見過你,我知道你。」她繼續盯著我的眼睛,我也看著她的眼睛。

那個黑頭髮抱著一隻貓的日本姑娘!

「放下槍,我告訴你一些事情,絕對比錢有用。」

我感到她根本不害怕手槍,我這樣僵持著又有什麼作用呢。我把手槍從她背上挪開,她這才完全轉過身來對著我。

「你好,我叫兔子,比你先來到水城。」她放下右手裡的袋子,伸出手向我做自我介紹。

「你是說這裡叫水城?」

「嗯哼。我是從日本來的,起初我以為這裡是札幌。」

「哦,這兒顯然不是。」我把手槍的扳機鬆開看著她。她說話的時候,腦袋會往一邊歪,帶著笑容看著我,粉色的小舌頭會從牙齒間露出來,舌尖上還閃著一些晶瑩的唾液,這讓我很難產生好感,更何況她還穿著白色的水手服,藍色的荷葉領上鑲著銀白色的細絲帶,兩隻腳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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