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里頓留下了木盒子

我起床的時候里頓已經出門了,冰箱上貼著粉紅色的留言條:「寶貝兒,我買了酸奶在冰箱。別忘了六點鐘的集會。在倉庫見。」

窗外的夕陽燒得正旺,天氣晴朗,鴿子在房頂上成群地掠過,對面公寓的孩子在陽台上練習小提琴。我心情愉快極了,打開音響,放著Jane』s Addi的歌,從冰箱里拿出酸奶,里頓買了我最喜歡的黃桃口味,他的睡衣在我身上也十分服帖。我跳著恰恰舞步,把昨天剩下的半塊牛排熱了一下簡單吃了早飯,哦不,是晚餐。看看時鐘,正好五點。

衣櫃里除了里頓的摩托夾克、襯衫和一些朋克樣式的T恤之外,就是我的黑色短裙、黑色弔帶晚裝、黑色魚網襪和黑色內衣。我只喜歡黑色,因為我是紅頭髮,我想這樣看起來更吸引人。我隨便挑了一條黑色皮裙,套了一件里頓的T恤就出門了。

跳上摩托車,擰動油門,我的紅色小惡魔就飛一般地沖了出去,發出可怕的轟鳴,它有三個排氣管,即使是那些正經的飆車族也會羨慕。穿過擁擠的小巷駛上高架,路燈驟然亮起,摩托車的轟鳴遮蓋了白晝最後的喧囂,風吹著我的頭髮,一個開著大眾商務車的金髮男子朝我挑逗地笑著,我一駛而過。

我叫V,十九歲,出生在俄國,但從小在柏林長大,和很多年輕人一樣,每天早晨六點睡覺,下午四點起床,偶爾白天出門,去看牙醫,因為早晨的鳥叫最讓我覺得安穩,白天的亮光也不適合我的眼睛。里頓是我的同居男友,二十二歲,金髮碧眼的標準德國男子,專職摩托車迷,此外是一個秘密地下組織的小頭目,最厭惡的事情是打架的時候對手不開摩托車來,不過有一次我們在街上遇到一個小心翼翼開著女式摩托的謝頂老頭時,里頓也狠狠地揍了他,把他從車上拽下來打破了他的腦袋。每到周六,我們都要參加小組集會,地點就是現在我要去的郊外的一個廢舊倉庫。那裡每周都舉行不同的小組活動,比如演講會,詩歌朗誦,政治形勢分析,電影放映,當然這些都是有一個特定主題的。每月還有一次外出活動,大家穿著Ben Sherman37襯衫和鋼頭馬丁靴,到酒吧去看搖滾演出或者就在街邊溜達,尋找一切可以表現自己信仰的機會。

和組織的其他小組不同,里頓總要把我們的活動和摩托族搭上關係,尤其是遇上那些騎著轟隆作響的改裝摩托的人,他就感到自己的上帝被褻瀆了:「這些骯髒的狗東西,他們永遠不懂得怎樣讓一輛摩托跑得更快。」他的手下都是性情很不穩定喜歡衝動行事的少年,他們腦袋裡的想法和他們頭皮上那層一寸長的短髮一樣危險,只要里頓說出這樣的話,他們就一衝而上,把那些可憐的人從摩托上踢下來、用球棒砸下來,然後拽住他們的頭髮撞向地面。我也參加了不少這樣的活動,因為對里頓的愛讓我像他一樣愛摩托車,像他一樣憎恨那些胡亂改裝糟蹋了摩托車天份的人。我用膝蓋頂他們的腹部,用靴子踢他們的下身,用棍棒砸他們的腦袋,我練就了一身打架的好本領,我甚至還有一把手掌那麼大的小手槍,通常就藏在我的吊襪帶上。這點讓里頓很驕傲,他的女朋友雖然一直沒有加入組織,卻像一個真正的組織成員那樣狠毒幹練。我卻很羞愧,我毆打那些人的原因只不過是摩托車,還有我的衝動罷了。

但里頓絕對不是一個粗暴無理的人,絕對不是,就好像猶太人信仰著他們的上帝一樣,里頓也有著他自己的偏執狂——「無論我的生活如何,我仍然是一個體面的中產階級。」每個周日的晚上,他要換上惟一一套西裝,我也要穿上晚禮服,像兩個上流社會的情侶那樣坐在燈光柔和的高級餐廳里點上等法國牛排和金槍魚色拉,安靜地使用刀叉,在飯前做禱告,在吃飯時點一支小提琴曲子。不過這些只是形式罷了。里頓堅持這樣做是他認為我始終是一個貴族,不能一周七天都和他一樣過著混亂低劣的生活,在上帝休息的那天,我應該做一個守規矩懂禮儀的貴族小姐。

是的,我是個貴族,按照外祖母的說法我還應該是一位公主,可這一點都不光榮。我的外祖父在大清洗的時候連夜出逃到了德國,他是個蹩腳的詩人,但卻給那些文人提供了無私的經濟支援。我父親那方卻是家境不錯的俄國商人,在德國擁有大量資產,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的過早去世,可能現在我就和兒時的同伴一樣,穿名牌時裝,出席各種上流社會的酒會舞會,最後按照父母的意願嫁給一位外表光鮮的俄國貴族,就像我父親和母親的結合那樣。當時因為外祖父的家境貧寒,父親家的提親讓他受寵若驚,他毫不猶豫地把母親許配給了這個名聲狼藉的富家子弟。結婚兩年後,母親生下我,在我五歲的時候,她就死於一次「意外」的醫療事故。葬禮那天父親虛弱得像只小鴿子,必須要女僕攙扶才能站立。我看到外祖母把父親的頭放在膝蓋上,叫著「哦,我可憐的小羔羊,哦,我可憐的斐黛莉亞!」眼淚大顆大顆地滑落在父親的頭髮上、耳朵上,而他卻認真地扮演著一個小羔羊的角色,白痴一樣一動不動。至於我,我並沒有太大的感覺。

母親死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在場,她也沒有給我留下隻言片語囑咐我如何與我這奸詐的父親相處,如何成為一個甜蜜的姑娘,如何給自己找一個安適的歸宿。母親什麼都沒有說,而我又那麼小,轉瞬就忘記掉了母親對我的各種愛撫和約束。真的,我現在一點都記不得母親的樣子了,畫像上她也至多和我現在一樣大,只是一個陌生的姑娘,好像我從來都沒有母親,而我身邊總是充滿了各種和我年紀相仿的姑娘,她們都是父親的客人,父親給我找的「新媽媽」。到了後來我甚至把母親的模樣和任何一個來家裡做客的姑娘混在了一起,她們一樣有著陶瓷般潔白光滑的皮膚和頸子,一樣把捲曲的頭髮高高盤起,嘴角總是刻意隱藏起略顯天真幼稚的笑,高挑著眉毛,一副拒絕一切、高不可近的表情。離開家的那天,我對著鏡子看到了同樣的一張臉,同樣的高傲表情,但我下定決心絕不要和母親一樣的命運。

在2號路口等紅綠燈時,我從後視鏡注意到一輛黑色福特車,它跟在我身後已經很久了,幾乎橫穿了從西城到中心的大半個市區。開車的人戴著黑色的墨鏡,看到我回頭看他就迅速把腦袋轉向馬路的右邊,裝做注視著那裡的什麼東西。那裡只有一個漆皮破落的矮小垃圾桶。我回過頭,在後視鏡里看到他也回過頭,繼續盯著我。

事情有些不大對頭。

綠燈亮了,我迅速啟動向前開去,在快要橫穿過整個街道的時候突然大轉彎到右手邊,險些撞到停在那裡等綠燈的車。那輛福特在我身後發出輪胎和地面劇烈摩擦的噪音,我回頭看,它正橫在路口中央,被兩輛車夾在中間動彈不得。

成功。

我從這條小路繞了個圈子又回到我原先的線路上來,沿著外環高架向郊外開去。但沒過多久我看到那輛福特車又在我的後視鏡里出現了,那個戴墨鏡的男人緊緊握著方向盤朝我衝來,距離越來越近。沒有任何路口可以讓我逃避,我只好暫時先和他拼速度,可照現在的形勢我撐不了多久。我一邊加大油門,一邊計算到下一個出口的時間。現在的速度是70邁,如果從7號出口出去的話還要至少五分鐘,而那福特車至少開到了80邁!除了自己的馬達聲,我什麼都聽不到,在超過一輛貨運卡車的時候,那受了驚嚇的胖司機拚命朝我按著喇叭。「他應該集中精力開車,還不是發火的時候。」我心裡想著,果然,福特車迅速同它擦肩而過,那個只顧著按喇叭罵人的司機慌亂之中終於把車撞到了護欄上。

福特車離我越來越近了,我把油門加到滿,速度才不過80出頭,而我已經被這種速度嚇壞了。甚至里頓帶著我和飆車族比賽的時候也沒有開到這樣的速度。我腿上手上的皮膚被迎面而來的空氣壓得生疼,就像一團團無能的面塊兒,頭盔包裹下的臉滲出大滴汗液,汗水順著額頭流進我的眼睛裡,我卻無法用手去擦也不敢閉上眼睛,在這種高速下,任何一個疏忽就會把我從車上甩出去,像一隻被擊中的棒球一樣高高地飛上天,重重地落下,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磨破我臉上所有的肉,或者像剛才那個倒霉司機一樣,比他還倒霉地攔腰摔在護欄上,斷上兩根肋骨,甚至再送上一條腿,然後被這個戴墨鏡的福特司機抓住。

我的手心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我緊張得連車把都快要把持不住了,那福特車已經趕到了我身後,不斷撞著我的車尾,這衝撞已經讓我很難保持平衡,我不得不把速度降了下來,這樣撞擊來得更頻繁了,我想很快我就會從80邁的車上騰空飛起做拋物線運動,然後躺倒在福特車輪下。不能這樣再跑下去了。我借著一次撞擊讓我向左傾斜的力直接向後做了一個U字型大轉彎,重新加滿油門向反方向跑去。福特車後轉時已經來不及了,可開車的那個男人一定是一個老手,他向左把方向盤打到底並且踩了急剎車,剛才的速度把車尾猛地甩向後方,跟在他後面的幾輛車頓時亂了手腳,橫七豎八塞滿了整個車道,那福特車敏捷地繞過這些障礙繼續向我奔來。

當它再次出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