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異軍突起 第五章 田埂上點燃的熊熊烽火

用蘇州高德正老書記的話講,蘇州的鄉鎮企業應該最早要算江陰和原來的沙洲幾個地方的人搞起來的。另一些老同志向我補充道:原屬蘇州地區的無錫縣是更早的鄉鎮企業發源地。我調查和考證的結果是:他們的話都有一定依據,但不十分完全。蘇州的鄉鎮企業如果包含了鄉和鎮上的那種企業的話,就很難從時間上斷開來了。因為蘇南地區的鄉鎮從立鎮建鄉起,一般是將集鎮作為鄉鎮的所在地,這些鄉鎮集市,除了作為商品交換地和當地政治與文化中心之外,從明清開始就已經有一些工業了。比如我的出生地常熟一帶,在19世紀末,不少鎮上就有了一定規模的工業。像常熟的支塘鎮,早在光緒三十年時,就有一位江西籍的鹽商獨資27萬銀元,在這裡建了一家「裕泰紗廠」,佔地200畝,所引進的設備都是1888年英國道勃生和漢斯頓製造的紡織機,其生產規模在當時的中國也算一流水平。從20世紀20年代起,又有一批上海商人到蘇州鄉下的小鎮上開廠。抗戰開始後,這樣的廠子從上海等城市遷到蘇州鄉下的就更多了。

因此蘇州人在20世紀80年代前把農村社隊辦的小企業並沒有叫成鄉鎮企業,而是叫社隊企業,其道理也就在此。社隊企業是特指由公社和生產隊創辦的小工業,它們最初通常是一些小加工廠或小修理廠,主要是為從事農業生產或農田基本建設和水利工程上用的相關農具等服務的。然而正是這些不起眼的小工業,後來成了大器,幫助蘇州從一個純粹的魚米之鄉的農業社會,推進到今天全世界所矚目的現代化城市。

30餘年歷史,彈指一揮間。我無法想像當時父輩們搞的那些在田埂邊、倉庫內的「小打小鬧」竟然為日後的蘇州經濟和社會全面發展鋪設了快速軌道,並成就了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經濟形態——「蘇南模式」。

老同志所介紹的蘇南鄉鎮企業先行者之一、原屬蘇州地區的江陰縣華西村老支書吳仁寶當年是怎麼搞社辦小企業的呢?又專門搞些什麼東西呢?2005年,我採訪吳仁寶,他站在如今一年已經可以為他的華西村創造幾百個億產值的「華鋼」基地上,笑呵呵地對我說:「那時我們華西村有一個『小五金』廠,說廠其實也就是用大隊倉庫的幾間空房子,那麼十幾人在裡面敲敲打打。白天要關著門干,晚上要點著煤油燈干,因為那時不能讓人看到,看到了就得被當做『資本主義尾巴』給割了,所以我們經常只能停停關關、關關停停地干。上面來檢查我們就門一關,工人們回到自己的生產隊干農活去了;等檢查的人走了,再回到廠里敲敲打打起來。所謂『小五金』,就是給農民們做些生產用具和生活日用品,可就是這個『小五金』廠,它成就了我們華西村的發展。當時『小五金』廠一年能有幾十萬元的利潤,我們靠它慢慢地壯大了集體經濟,一直到後來辦大廠,辦鋼廠,辦外貿公司,現在我們華西村一年可實現四五百億工業經濟產值和近三十億的財政收入,起家靠的就是當年的那個『小五金』廠。」

1983年鄧小平同志到蘇州時,江蘇省負責人向他介紹蘇州在1976年至1982年間實現了翻一番,而這主要靠的是社隊企業經濟。

有個事實須說明:蘇州社隊企業或者後來叫做鄉鎮企業經濟的發展,早於改革開放的1978年,是因為蘇州人民在計畫經濟時代早已對封閉式的統得過死的經濟形式厭倦了,他們一直在尋求新的生活和發展模式。這個時候,他們通過創辦社隊企業(鄉鎮企業)獲得了出路,也獲得了希望,得到了真正的實惠。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社辦企業之風彷彿在一夜之間席捲蘇南大地……

在這階段的蘇州,有一個人格外引人注目,他是一個縣的領導幹部,他的嗓門和他那為了辦企業而發出的咄咄逼人的口號讓人激動、讓人敬畏!

他就是高德正,時任沙洲縣委書記。「我記得那是1979年,在縣裡召開的學『兩橋』(指歐橋和塘橋)爭富裕的『三干會』上,高書記高著嗓門,他從頭到尾講的是解放思想、大膽冒尖的話題,直把與會幹部鼓動得個個心花怒放。而原先好多幹部思想僵化,不敢越雷池半步。有一回,港口鄉里開大會,我請人在主席台兩旁寫了兩條大紅豎聯:『聚精會神想富,理直氣壯抓錢』。那些村幹部一踏進會場,就懵了,有人驚叫起來:『哎喲,誰寫錯了!』高書記作報告,時常揮動手臂,氣勢磅礴,震撼人心。尤其是他那富有思辨性、形象性和強有力的鼓動性語言,諸如『政策一落實,小布衫全出濕』、『窮不會生根,富不是天生』、『小雞吃米,粒粒下肚』、『社隊工業不姓資,治窮致富才姓社』、『時候已到,只欠東風』等等,至今仍縈繞在我們耳際,激勵我們去開拓新業。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沙洲人的思想開化,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其後沙洲出落得如此秀美,思想解放是第一篇。」

「解放思想,使人們在貧乏的心田上播下了希望的種子,在荒蕪的沙灘上看到了綠意。在實行家庭聯產承包制後,調整農村產業結構,請進姓『工』的財神爺,大批青壯勞力走出田埂,登上了發展鄉鎮企業的歷史舞台,主演了一幕幕既悲壯又激昂的活劇。鄉鎮企業異軍突起,使沙洲農村經濟發生了深刻而偉大的歷史性巨變,沙洲農民的生活開始富裕、美滿、幸福起來。沙洲人有點神氣活現了。」一位「老沙洲人」用筆這樣記錄了當年高德正書記在沙洲轟轟烈烈搞鄉鎮企業的情形。據我所知,在其後的幾年裡,昔日被人瞧不起的沙洲全縣就有20個鄉鎮工業產值實現翻番,並冒出了塘橋、樂余、南沙、妙橋等多個『億元鄉』。歐橋、閘上、包基、巨橋、花園等『千萬元村』,一顆顆新星冉冉升起。沙洲因此一時威震四海,成為蘇州地區的富足縣。

30年過後,當我見到高德正老書記,向他詢問這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時,老人笑了,深情地說:「我難忘那幾年的鄉鎮企業發展歷史。所謂的『蘇南模式』和『半壁江山』就是這麼出來的……」

這段歷史,我這個蘇州人也清晰地記得,那時正值我在故鄉讀書的中學時代。我的姐姐和那些沒有上高中的同學們,多數進了社隊企業,成為第一代拿工分的工人。

對於那一段歷史,我記憶很深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父親帶頭辦了兩個隊辦企業,一是繡花廠,二是眼鏡廠。與沙洲相比,我的出生地常熟在辦社隊企業方面更有優勢。常熟的花邊在過去就有名,即使在「文革」時,農村的婦女也沒有停止過這種賺錢的手工工藝。據說我們那兒在「文革」時還能夠留那麼一個「資本主義尾巴」,是因為周恩來總理確定的「外交需要」——出口所用。但繡花邊不是社隊企業行為,它是有供銷部門代國家的外貿部門分包給廣大農村婦女的。

我父親辦的繡花廠其性質則是真正的社隊小企業,它是承接蘇州某繡花品廠的業務,直接由生產大隊辦的小廠。我知道的這個廠當時大約有三四十個年輕綉娘,她們大多數是各生產小隊按名額分配被選進去的,基本上屬於本生產大隊的那些手巧貌美的女子。那些能進繡花廠的青年婦女當時特別榮耀,因為她們可以不用整天背對太陽面朝黃土了,令沒能進廠的青年婦女對她們極其羨慕。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她們的收入比種田的要多,而且可以拿到部分現金,這在當時的農村算得上是一群腳不離土地、但卻不用曬太陽的「白領階層」了。

我父親還是另一個眼鏡廠的廠長,工人以男性青年為主,因為辦廠,我父親成了當時的「紅人」,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最主要的是,這兩個廠子的收入很豐厚,父親所在的「先鋒大隊」真正成了常熟乃至蘇州一帶的經濟發展比較好的先鋒大隊。父親說的「吳仁寶都來取過經」講的就是這個時候。

蘇州鄉鎮企業蓬勃發展的時候,我已經離開老家,踏上了從軍的征途。四五年後當我第一次探親回到故鄉時,中國已經進入了全面的改革開放年代。80年代之後的蘇州,我雖在異鄉,卻常常能聽說關於故鄉的一件件令人激動的事:比如第一支農民樂隊(後來有人將其搬上了電影銀幕),比如第一個「億元村」,比如第一所農民幼兒園等等,這在當時都是能上《人民日報》的大新聞哩!而這樣的新聞在我們蘇州地區,幾乎年年可以湧現出一大籮筐……

蘇州鄉鎮企業的發展,走的是集體經濟的富裕之路;集體富裕了,各種有利於農村、農業、農民的「三農」新鮮事便層出不窮。

那時,蘇州的廣大農村,可以說「無村不廠,無村不工」。三五個人也可以成一廠,幾十人、幾百人的廠子同樣隨處可見。

聽「蘇州老鄉」講,鄉鎮企業搞得最早最好的要算江陰和無錫人,「他們那裡起步最早,而且會用人——用那些過去下放到農村的城裡人,用這些親戚和朋友在城裡廠子里工作的關係來武裝自己。」

這是什麼意思?

有人向我解釋:在解放初期的城市工商業改造和60年代國家困難時期,曾經有二三十萬上海、無錫、蘇州的城市居民下放到了蘇州地區的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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