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堅守「生命孤島」的洋小姐 27.生命孤島

日曆已經翻到1937年11月末。這個日子幾乎是和平的南京城的末日了——來勢兇猛的日本軍隊已將南京城團團包圍。

南京已成孤島。城內城外,人心一片恐慌。那些曾經在這個皇皇中華民國政府首都作威作福、有模有樣的人,如今都走了,留下的都是些窮人和與這個城市沒有多大關係的為數不多的外國傳教士及他們的信徒和一些醫生、志願者等。守城軍隊當然佔有總人數的很大比例,但他們不是這個城市的主人。

所有的亂象,魏特琳看得清楚,也看得傷感:

現在悲哀的氣氛在南京佔主導地位,一些人認為,日本人3天後就要到了;還有一些人說要幾個星期。今天一些城門關閉了,目的是防止散兵游勇進來。傷員現在不再送進城裡。

上午10時。我到大使館開會,參加會議的還有神學院的哈伯特·索恩、基督教男青年會的菲奇、金陵大學的貝德士、鼓樓醫院的特里默。帕克斯頓先生談到士兵搶劫的可能性和對外國人產生的危險。他說,外國人應該儘可能多地立刻撤離南京,現在不能立刻走的人應該做好撤離準備,當大使館撤離到美國軍艦「帕奈號」上去的時候,這些人也一道走。如果城門關閉了,大使館選定了兩個地方作為用繩索爬出城的聚集地。然後要我們每個人代表自己或是所在的單位表態。貝茨和我認為,我們的責任使我們有必要待在這裡。我們的解釋被接受,並受到尊重。

今天,去鼓樓教堂做禮拜的不到20人。

今天有90多人參加了我們鄰里學校的禮拜,原因你們可以猜到,不是為了麵包和魚,而是為了了解在危急時他們能否到我們校園來。我們的回答是:「我們將盡我們所能保護婦女和兒童,但只有當情況變得非常危急的時候你們再來。只帶被褥和食物,不允許帶箱子。」

2時30分。我從上海路步行到明德中學。我的心情很沉重。我不斷碰到一群群婦女和兒童在尋找「安全區」。她們依稀聽說了安全區的事情,想確定一下它的位置。我不得不停下和她們交談。我告訴她們,安全區還沒有最後確定下來,但是,一旦定下來後,市政府會通知她們的。她們多麼像沒有牧羊人的羊群。

我去參加了禮拜,沿著中山路步行。中山路是南京的主幹道,它看起來也很凄涼,實際上所有的商店都關了門。我只看到四種運輸工具:拖著戰爭物資如高射炮的軍用卡車呼嘯而過;坐著軍官的救護車呼嘯而過;北方的騾車和拉著窮人及行李的人力車……

今天,除了下關郵局外,所有的郵局都關門了。安全區還沒有確定。路透社的記者向我建議,在安全區計畫無法實現的情況下,如果我們允許婦女和兒童到我們學院避難的話,我們應該讓美國大使館把這一情況通報日本指揮官。雖然,我並不對自己是在場的唯一女性感到高興,但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這是魏特琳11月28日所寫的日記。是夜,南京城內不時響起巨雷般的聲音,隨處可見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際。幾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在凄慘地嚎叫,聽來令人心顫。

第二天一早,程瑞芳給魏特琳送來一包熱騰騰的豆腐乾,說:「今天的南京城,除了你和海因茲小姐、鮑爾小姐外,再沒有第4個外國女士了。」

魏特琳苦笑道:「我想說的是:現在的南京城內,除了我們在為家庭手工學校的5個學生開課外,可能也不會有其他一個學校在上課了。」

程瑞芳說:「那麼上帝應該給我們頒發勳章了!」

魏特琳轉身,站在耶穌像前,十分虔誠地問道:「上帝會嗎?」

「上帝還要看我們日後的表現呢!」程瑞芳抿嘴一笑。

女人們對戰事的敏感程度有限,但她們對身邊的弱者則格外在意。

跨進1937年最後一個月的門檻,南京城的寒氣已經十分逼人,而戰爭的硝煙似乎也已嗆到了每個人的嗓子眼上。「在我們剛要去鼓樓教堂時,緊急警報響了起來(現在已不再發兩次警報了,因為日本的戰線離我們太近了),很快就傳來了轟炸的聲音。後來,威爾遜醫生告訴我,空襲發生在清朝修建的『西華門』。我很難過地說,空襲造成的災難都落在了窮人身上。他說,有一戶人家母親和女兒被當場炸死。當威爾遜發現那個已麻木的父親時,他仍然抱著他的孩子,小孩頭的上半部被炸掉了……我的心為中國士兵痛楚,我得知有50名傷員從20英里外的地方跋涉到南京。他們說,許多受傷的同伴倒在了路邊。」12月5日是星期天,一清早,城裡就聽得幾聲巨響。不用說,肯定又是日本飛機作的孽。

用三頭六臂來形容現在的魏特琳似乎很貼切。為了做好接待難民的工作,在她帶領下,學校已經把所有的宿舍和科學樓、藝術樓、中央樓等可能騰出的房子全部搬空了。

「一定不要讓難民們睡在地上,哪怕是給鋪一層稻草或木板什麼的,不然會凍壞孩子們的……」魏特琳細心指導著大家。

「好好,就這樣。每個人把人帶進學校後,就要告訴她們應該在哪兒住下,然後告訴她們應該如何注意衛生,而且一家人必須待在一起。對了,不要把進來的人隨便引到樓里,要一棟樓安排滿後再安排下一棟樓……」校門口的小草坪上,魏特琳舉著小旗,正在指導她的「引導員」如何接待和安排即至的難民。

她的隊伍很可憐,除了程瑞芳和幾名工人外,其餘的都是留校教職員的孩子。不過,他們都很認真,似乎都像剛入伍的新兵,練得一絲不苟。

「華小姐,我們能搬進來嗎?」就在這時,校門口已經聚集了一群拖著鋪蓋、拎著包的女人和孩子,她們在門外喊著魏特琳的名字,乞求著。顯然這些人的家離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不遠,所以她們都認識魏特琳。

「來了就請進吧!」魏特琳一邊招呼著門外的人,一邊指揮門內的人,「把先來的人帶到實驗學校去,那邊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快把這第一批的人安頓好,讓她們先有口水喝……」

第一天接待難民,人數並不多,但卻讓魏特琳感到工作的艱辛。剛把一個80歲的老人安置穩當,身邊的3歲娃兒一泡屎就拉在樓道里……

「今晚,我看起來有60歲,感覺像是80歲。」深夜,魏特琳筋疲力盡地回到宿舍。合眼時,她在鏡子面前照了照,不由得嚇了一跳。

12月9日,城內各種傳說和謠言四起,但有一句話大家並不懷疑:日本人馬上就要進城了。

「為什麼城西北那邊火光衝天?是不是日本飛機又扔炸彈了?」早上起來,魏特琳就見城西北方向,濃煙滾滾,數條火龍直躥天際。

程瑞芳告訴她,是中國守城軍隊點的火,軍隊正在採取「焦土戰術」——把靠近城牆的外城建築都燒掉,以免日軍藉此作為攻城的掩護屏障。

「能解決問題嗎?」魏特琳覺得中國軍隊的戰術有些愚昧。

「我們也搞不清,但這造成了大批沒有房子住的難民們往城裡涌……估計今天會有更多的人到我們這兒來。」程瑞芳說。

果不其然。當天,魏特琳所在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一下接待了300多名難民,其中有一些人還是從無錫來的。這些難民告訴他們:日本人一路殺過來,他們只得往首都逃亡。「南京是蔣總統待的地方,總比我們家安全些。我們想,要死也要跟這些當大官的一起死在皇城裡。」有難民對魏特琳她們這樣說。

可憐的人啊,他們哪裡知道,首都南京其實還不如小城和鄉下更安全,這裡的大官們早已跑的跑、逃的逃,哪還等著與你們這些窮苦人一起死嘛!魏特琳一下感覺中國的窮人又可憐又可悲。

每晚一會的「記者招待會」,魏特琳也是必到的代表之一。這一天晚上,記者招待會照常進行,但魏特琳發現已經沒有什麼官方人士參加了,中方人員除了2名記者外,只有2名政府的低職官員,其餘的全是拉貝和貝德士、斯邁思等外國人了。

「轟隆——!」招待會剛剛開始十來分鐘,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將所有在場的人從座位上震了起來。

「炸彈!炸彈馬上要轟到我們頭上啦!快散吧!」有人大喊起來。

拉貝對他的國際委員會成員們說:「估計明天開始不會再有這樣的會了。」

魏特琳從會場回到自己的家,發現窗台上的一盆花也被爆炸的震波震落了。在看望新進來的難民時,她聽到的都是哭哭啼啼的悲慘經歷。一個婦女說,她是有事到南京來的,結果她12歲的女兒進不了城,現在她自己又出不了城。「我女兒就在光華門那邊,那裡打得死去活來,我女兒真出事了!可憐可憐我吧,你們能不能幫我找找女兒呀!」那婦女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但似乎誰也幫不了她。

魏特琳心酸得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位來自三汊河的婦女,則發瘋似的說要找她母親。魏特琳問她母親到底到哪兒去了,那婦女自己也說不清,只說是剛剛在校門口走失的。魏特琳與程瑞芳商議了一下,估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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