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怪了,南京人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天氣。
「我很難過,今天早上朝霞很美,似乎將是一個好天氣。我在凝視窗外的時候,玫瑰色的絢麗朝陽已悄悄順著我東面窗外長長的垂柳枝溜了進來。我在想:白天會給人們帶來什麼——多少痛苦、悲哀和破壞,多少殘缺不全的屍體,正像最近的空襲所造成的那樣……」這是9月25日早上魏特琳起床後寫的一段日記。天氣如此之美,她和她的學校與學生們卻將要接受日軍飛機的一次次大轟炸。
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現實了。
9月26日那天,魏特琳應鼓樓醫院的美國醫生威爾遜邀請,與吳貽芳院長等一起參觀了中央醫院被炸後的境況。
「他們是蓄謀已久的。」威爾遜指著院子內的一個寬約30英尺、深達15至20英尺的巨大彈坑,憤怒極了,「這兒距我們的防空洞這麼近,如果稍稍偏離一點兒,昨天我和裡面的100多名醫生、護士和工人將全部葬身於此!」
魏特琳看著彈坑四周濺起的泥土,有的甚至飛到了周邊的屋頂上。網球場東面的禮堂西牆已經倒塌,顯然是被炸彈震塌的。再看看醫院內的其他建築物,幾乎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機槍的掃射。多座房子被炸毀,其中有護士樓,還有乒乓球室。「顯然是精心安排的一次大襲擊。」威爾遜說,「日本人就像一位技術嫻熟的外科醫生一樣,用炸彈給我們的醫院動了一次外科手術……」
「醫院裡的傷員將搬到哪裡去呢?」魏特琳擔心地問威爾遜。
「政府已經安排了另一所軍隊醫院。」
「百姓病人怎麼辦?」
「他們被要求盡量回家。」
但魏特琳看到許多病人在家屬的攙扶下,往防空洞內轉移。一位年長的病人顯然沒有家屬幫助,他很吃力地朝防空洞走的時候,摔倒在地。魏特琳趕緊上前一步扶起他,並問家人到哪兒去了。
「他們上一個月就離開南京了,到鄉下的親戚家安頓過日子。你是華小姐嗎?我們都認識你。你是好人。」老人竟然能認出魏特琳,這讓她感到驚喜和幸福。
「大爺,你害怕日本人嗎?恨他們嗎?」魏特琳關切地問。
「不怕。才不怕小東洋人呢!」老人回答得乾脆,並說,「我讓家裡人離開南京,就是為了讓他們有機會等日本人來了後多殺他幾個!不然他們覺得我們中國人太好欺了。我要活著,活著看他們到了南京幹什麼!」
魏特琳被這位老者的話感動了。這次她在日記里寫下這樣的話:「日本人正在讓中國人作為一個民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團結得更緊密,他們要是明白這一點就好了!以往我從未見過中國人的這種勇氣、信心和決心。」
入夜,魏特琳獨自走在街頭,發現竟然空無一人。走到學校附近,卻意外看到這些平時她不太注意的房屋,此刻都被人租住了,而且連一些放雜物的空置房也有各式各樣的人居住著。
「挨著你們學校安全。」
「小日本人不敢向孩子們動粗動武。」
魏特琳聽到新搬到這兒住的市民們這樣說,這讓她既滿足又擔憂:日本軍隊真的能像南京市民們想的那麼文明嗎?
不可能!幾乎不太可能。鼓樓醫院被炸就已經說明,他們連病人和傷員都不放過,還能放過孩子和婦女?魏特琳這樣認為,但她沒有說出,因為實在不想破壞那些可憐的租居在她學校旁邊的那些百姓的願望。
10月10日,是民國政府時期的中國國慶節。這一天一早就開始下雨。老天為南京城提供了一層天然保護傘——炸彈不可能在這一天從天上落下。魏特琳一上午都在為教會忙著祈禱儀式,後來帶著一群孩子到醫院去慰問傷病員。下午她走在大街上,發現整個南京城竟然每家每戶,更不用說政府機構了,他們的門口和屋頂上都升起了青天白日旗。
魏特琳彷彿在那一瞬間消除了內心的全部積怨——來到中國和留在南京是多麼有意義!那一刻,她是幸福的。然而,日本人的飛機,很快在第二天又出現了,魏特琳的這份幸福心情也隨之蕩然無存……
現在,魏特琳最關心的事還是她的學生能不能在10月下旬開學。從友校金陵大學獲得的信息:他們的新生目前已有100多人註冊,是往年的1/10。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學生根據實際情況已經遷移到武漢和上海等地,總部的魏特琳她們則主要是協調這些分校招生、開學和全校的基本預算等事務,儘管南京母校的教學職能基本喪失,但所有分校的每一個工作安排和學生的情況,仍在魏特琳與院長吳貽芳她們的關切和掌握之下。
10月30日,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必須舉辦的「創始者節」。魏特琳忙碌了一天代吳貽芳院長向每一個分校和每一位學生寫信致意,並以母校的名義,向各分校發出如下電文:
願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全體成員通過不懈的自我修鍊,無私地承擔起民族的危難,使自己無愧於學院創始者和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理想。
——1937年10月30日,你們的母校
這一天令魏特琳特別高興的是她收到了武漢分校發來的一封電報。電文如此寫道:「雖被分開,但不沮喪,依靠信念,不久又會歡聚一堂。母校久長!」
「我愛你們!」魏特琳拿著電報,久久地吻著不放。她彷彿在日本人的炸彈聲中聽到了她的學生們的琅琅的讀書聲。
「魏特琳小姐,今天我們也該慶祝一下創始者節了!晚上我們在母校也應該有個聚會。」吳貽芳在下午對魏特琳說,她那輕盈的身姿在魏特琳面前飄過,留下一句特別溫馨的話,「叫上所有的教職員工,一起聚一聚。」
「OK!」魏特琳愉快地領取了任務,並與程瑞芳等投入了緊張的準備。
當晚,學校教學樓的大客廳內,熱鬧異常。這是自日本人大轟炸以來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里少有的歡樂氣氛。參加人員共有36人,男士女士各18人,分為6桌。美麗的菊花使大廳大放異彩。
節目並非是載歌載舞,因為能跳跳唱唱的人都不在學校。但魏特琳等依然感到歡欣鼓舞。在喜憂參半的聚會後半段,有院長吳貽芳博士的演講《面對當前危機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和魏特琳的演講《如何應對眼前的危機》,而最有趣的節目是傳教士馬吉先生的《讓我們別忘了笑》,他是個天才的演說家,說話風趣而幽默,雖然講的是關於上帝的話題,折射的卻是當代中國和中國婦女的信仰問題。他的觀點是:當下日本軍隊氣勢洶洶地進犯首都南京,對中國之命運的信念,其實也是對中國婦女的信念,而對中國婦女的信念,更重要的就是對上帝的信念,這樣才有了中國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
在南京遭遇大屠殺的每一天、每一時,當地的民眾所感受到的洋傳教士們的仁愛之心是實實在在的,甚至是超凡的和偉大的。
魏特琳當然是其中傑出的代表。
10月的最後一天,魏特琳步行來到鼓樓做完禮拜,而後她跟幾十位中國教會成員一起高唱「上帝,拯救我們的國家」時,魏特琳竟然熱淚盈眶,她事後對程瑞芳說:「我好像自己就是中國人一樣,看到自己苦難的母親受難,心裡特別難受,很想為她做點事,哪怕是為正在上課的孩子擋一擋頭頂上掉落下來的彈片和泥塵。」
僅僅10月31日這一天,魏特琳為了滿足留在南京城內的孩子們的需要,她一個下午就去了3所學校,為那些被炸彈嚇壞了的孩子們唱歌、講課,讓一顆顆幼小的心靈獲得片刻的安寧與愉悅。當看到孩子們仰著天真無邪的笑容望著她時,魏特琳感覺那一刻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離開孩子,回到校舍,站在聖母瑪麗亞像前,魏特琳的心一下又與遠在千里之外的上海、武漢、成都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分校的學生們連在了一起……「孩子們,我聽到你們在讀書,聽到你們在歌唱,聽到你們在夜幕下臉上露出的甘甜微笑,還有你們一天比一天隆起的少女胸脯。我在母校為你們祈禱,上帝保佑你們!」這是她怦怦跳動的心聲,似一泓清泉潺潺而流,似一道霞光普照。
「孩子們,你們聽到我的心聲了嗎?」魏特琳每天都在對著蒼穹傾訴著。
她在成都分校的學生們來信了:華群小姐,我們有20人參加了「創始者節」慶祝活動。今年的慶祝活動主題是「植物」。查普曼先生和夫人以及我們全體分校的學生都參加了。我們的節目是:畫一隻手,中間有一個學院的校徽——這意味著我們想念您和校長她們……
她在武漢分校的學生們來信了:這是一封航空信。66位校友與學生、教師在聖·希爾達教堂的慶祝活動熱鬧而莊嚴。孩子們告訴魏特琳小姐:外面的天在下雨,可我們的慶祝活動歡聲笑語不停,大家十分高興。我們的活動主題是「有巢的鳥」。這主題意味的是我們這些在外飛翔的鳥兒,嚮往早日回到我們可愛的巢——母校。
上海分校的學生們也來信了:儘管日本飛機的轟炸聲和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