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了長江水(大屠殺第一天) 8.「熱線」里的記憶

用被害方的話來佐證,有人或許會說是不是摻了水分,那麼這些日軍士兵自己當年實時記下的「日記」難道不是最強有力的事實證明嗎?其實,參與這場大屠殺的現場目擊者和實施者至少有數萬日軍,對刀槍尖上的罪孽他們中間有人並不以為然,而有的則終身備感負罪,有的則在離開戰場後再不願在他人面前提及當年的這份罪孽,有人則出於良心上的強烈自責而在日後以「傾訴」的方式坦白了自己的罪孽,於是這些人或多或少地最終獲得了內心的某種釋放。這些日本老兵後來的行為應當得到尊重,並可以獲得中國人民的寬恕。

在此,筆者必須給讀者介紹一位名叫松岡環的日本女子的事迹。松岡環出生於戰後的1947年,是個日本教師。1987年後,松岡環女士開始研究近代日本侵華史,南京大屠殺事件觸動了這位年輕而善良的日本女子的心,後來日右翼代表人物石原慎太郎等一幫政治家不斷在日本國內發表言論,說「南京大屠殺是中國人編造的」,出於正義的良心,松岡環越來越強烈地覺得自己有一份責任讓日本國民了解歷史的真相,於是在她的發起下,於1997年10月10日至12日三天里,她同「南京大屠殺60周年全國聯絡會」的同伴們一起設置了一個面向參加南京戰役的原日本士兵的「南京大屠殺信息熱線」,令松岡環沒有想到的是:「熱線」竟然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成百上千的當年參加南京戰役的老兵紛紛來電,要求「傾訴」他們經歷的「那些事」。這讓松岡環激動、感動不已,從此她開始了一項長達5年多漫長而艱難的被中國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長朱成山稱之為「勇敢不屈、堅韌不拔的偉大工作」——採訪日本老兵。

「老人們都過80歲了,即將迎來人生的終點,如果現在不查明真相,這段歷史將被埋入黑暗中,一旦失去調查南京大屠殺高峰期日本兵對中國人民實際做過的無數暴行並取得資料佐證的機會,將不會有第二次。」松岡環的工作就這樣開始了,但在日本要做這樣一件被右翼分子罵作「賣國行為」的事,談何容易。「調查雖然開始了,但即使找到了老人們,許多人也是有的不講南京,有的頑固得連見過屍體都否認,有的說自己的部隊什麼也沒幹。除了反覆訪問,用足勁採訪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松岡環沒有放棄,她繼續前行,「反覆訪問期間,觸及南京大屠殺核心的證言增加了,協助我們調查的原士兵也出現了,這給了我們勇氣。我們認為必須收錄更多的證言。」於是又增加了訪問原士兵的次數,到日本各地去錄訪。

5年間,松岡環和同事們訪問了200多位老兵,並且一定要訪問清楚是不是刺死了不使用武器的中國市民和有無強姦等殘暴行為。她常常不得不與那些成心想否認暴行的老兵及其親屬們大吵大鬧,直到最後他們「吐出真情」為止。後來,松岡環在採訪200多名老兵的基礎上,正式整理出了102位老兵的親口講述材料,編冊成書在日本出版。松岡環視自己的這一工作是「黑暗中將有一道微光照到歷史」。

2002年,由松岡環編著的中文版《南京戰:尋找被封閉的記憶——侵華日軍原士兵102人的證言》,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朱成山給該書作了序。

松岡環之舉甚為可貴,朱成山先生出於對這位日本女子的崇高敬意,特意在「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展牆上開闢專欄,介紹了松岡環的事迹和她的書。

筆者因此也得到了如下的珍貴材料:日軍老兵回憶1937年12月13日那一天他們所看到和直接經歷的——

古川康三(原日軍第16師團步兵第33聯隊第2機槍中隊機槍手):

我們雖不知道地形和詳細的地名,但下關這個地方卻是去了。我至今還記得下關。為了去那裡,我們(邊看著地圖邊確認)經玄武湖畔,由北轉到西,進入下關。

紫金山激戰中,僅三天就戰死了大量的士兵。下了紫金山,聯隊里有很多同鄉和朋友,遇到時就相互說:「啊,還活著。」這成了打招呼的話。

下了紫金山以後中隊在南京集中,平靜了兩三天後,接到了「使役」即收拾中國敗兵的任務。我們扛著重機槍去了下關揚子江盡頭的貨車站。那兒貨車排成一大排,裡面擠滿了中國士兵。打開車門,由於擠得太滿,雖然是在極其寒冷的冬天,但他們都熱得喘不過氣,脫掉衣服光著身子。這(情景我)還記得。我們讓衰弱得東倒西歪的光身子士兵下了貨車,乘上在揚子江上漂流的筏子,用重機槍向他們射擊。

筏子能載二三十人。我們在對岸用重機槍對準從激流中漂過來的筏子上的中國敗兵射擊。有的敗兵「叭」一聲跳起來後掉入江中,也有好多兵就這樣順流漂去。最近距離的機槍射擊那當然是百發百中。敗兵被擊中就痛苦地落進江中。誰做的筏子我不知道。大隊本部的命令下到我們第2機槍中隊,我按中隊長的命令當「使役」的。

一個大隊中有機槍中隊,一個中隊有4小隊,一個小隊有重機槍2挺。我是代理小隊長,所以拿著2挺重機槍去執行「使役」的任務。

「使役」做過兩三次,每次都是把中國敗兵從貨車裡拉下來裝上筏子讓其漂流,我命令小隊用機槍射擊。對準漂流過來的筏子多次射擊。筏子有各種各樣,有的是綁起鐵桶,把圓木排在上面;有的是用木材拼起來的。有做筏子的士兵,做這些東西的是工兵隊吧。「使役」做了一星期左右不到兩星期的短時間,但我還記得「使役」的經歷。其他部隊對敗兵也不捆綁,體弱的就這樣載上筏子,我們只是用重機槍射擊漂過眼前的敗兵。

用重機槍擊斃的敗兵,無法區別他們是軍人還是民眾。有的光著身子,有的穿著像日軍那樣的軍服,有的穿著普通的衣服,敗兵中是否有農民不清楚,但大致都當作敗兵來處理。

據說除了用機槍處置以外,還有在外城牆埋下地雷,在這上面集中敗兵,一爆炸就炸死幾百人。南京陷落後,我們日軍的任務就是收拾中國敗兵。總之,收拾敗兵用了相當的日子,做了這些事。在南京聽說了大量其他中隊這樣那樣殺人的事件,這就叫南京大屠殺吧。我們執行了這樣殘酷的任務,那是真實的事。

除了用機槍、地雷以外,還目睹過殘殺行為。參加戰鬥的日本新軍官、從幹部候補生升上來的軍官中的絕大部分,成為任官制少尉(受一年的培訓後任官)後當上小隊長的,他們常常說一句「試砍」,就以敗兵為名把中國人抓來砍頭。在士兵前是新小隊長砍,而且說砍後脖子上留下一層皮最好。我清楚地看到過近在眼前的砍頭。在南京陷落以前我也看到過好幾次,進攻村莊抓敗兵,小隊長將敗兵的脖子砍了。

現在想來,對中國人確實做了太殘忍的事。提起這樣的話,那情形就會在夢中重現。直至數年前,晚上還無數次做到被中國兵追趕的戰爭夢。夢境極其可怕,我被噩夢魘出了一身冷汗。甚至半夜常被妻子搖醒,問我「怎麼了」。現在再想起來還要被噩夢魘住的。

大川俊介(原日軍第16師團步兵第33聯隊第1機槍中隊機槍手):

我們用重機槍射擊渡過揚子江上逃跑的中國兵。揚子江很寬,很多人都在逃,我們是從後面開的槍。我當時是射手,因為是戰爭,所以開了槍。部隊渡揚子江時我擔任掩護射擊,說是掩護射擊,但對方沒有還擊過。我們「噠噠」地追趕著射擊。當時只有我們一方射擊。……沒去收拾屍體,在激戰中死去的支那人的屍體到處躺著……

澤田好次(原日軍第16師團第33聯隊防化兵):

12月13日,從紫金山追趕逃跑的中國兵下山時,看見好多被踏爛的屍體躺著,也許是被坦克軋的。跨過屍體,我們中隊追擊下山。在進入下關以前,路上全是死屍。南京陷落是跑得快的部隊先攻下的。步兵前進得太快,一下蜂擁至城門,後面的重炮、大炮誤把步兵當作敵人打,因此有的士兵中了友軍的槍彈。

我們跟在後面,從擁有大城牆的挹江門入城,掃蕩民宅里的敗兵。我們指揮班幾乎沒有掃蕩,但其他的部隊抓住了全部可以稱為男人的男子。「這個奇怪,這個可能是士兵」,邊說邊拉扯著抓起來帶往倉庫去。這樣的事一直反覆進行著。

在下關碼頭有一大排大倉庫,裡面扔滿了被抓來的中國男子。哪個倉庫都塞滿了中國人,人頭黑壓壓一片,不知塞了幾百個人。

掃蕩結束後,聽說要處置中國人,我們就跑到碼頭邊,去看殺中國人。

倉庫的入口處有9中隊的一個分隊,10個左右的兵,架著兩挺輕機槍,槍口對準倉庫裡面警戒著,以防發生暴動。第9中隊擔任監視的任務,另外兩挺輕機槍是用來殺中國人的。把塞在倉庫里的男人拖到外面,讓他們每五人左右一批由碼頭往棧橋上跑,從後面用輕機槍「噠噠噠」地射擊。還有的是,讓五人左右站起來,面對碼頭跑,這樣反覆著將他們全部殺害。男人們穿的是當地人的服裝,有的是工作服。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都讓他們從碼頭開始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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