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了長江水(大屠殺第一天) 6.守軍的記憶

無論如何,12月13日對那些原本在南京駐防的中國守軍來說,這一天的結局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當然, 12日當晚被人提前乘船接走的十幾萬守軍最高長官唐生智及幾百名隨行人員除外。

南京大屠殺除了追究日本人,國內曾有人多次談到蔣介石和唐生智的責任問題。蔣介石的問題,中國共產黨人對他有過自己的看法,總體來說正如前面所提到的,用毛澤東說的話是:1936年之後,蔣對抗日還是「比較努力」的,故他的責任似乎也就如此了。至於守軍最高司令唐生智,多數人認為,他本來就是個擺設,只是南京處在虎狼威脅前沒有誰敢站起來直著腰桿抵擋一陣、承擔首都守城之職時,他這位病體拖身者的一番「慷慨激昂」成就了他當上總司令。能讓唐生智擔什麼責任呢?蔣介石後來在武漢聽唐生智彙報南京守城的過程時,沒有吱一聲,其原因也在此。

作為十幾萬守城大軍的最高指揮官,唐生智在日本人進攻南京、守城部隊每分鐘都在成百成千死亡的時候,他做了些什麼,也應該是記入歷史的。由此,筆者看到了當時一直在唐生智身邊的司令長官部參謀譚道平的一篇回憶文章,裡面倒有非常詳細的記載:

……當日下午四時,在極度危急中,唐生智召集羅卓英、劉興、周斕、佘念慈及師長以上各將領在唐公館開會,這是南京衛戍戰中的最後一次會議。唐生智首先宣布說:「……南京現已十分危急,少數敵人業已沖入城內,在各位看來,尚有把握再行守衛否?」

大家都彼此面面相覷,空氣冷寂到使人寒戰,至是,他向大家公布了蔣介石的兩份電文:「如情勢不能久守時,可相機撤退,以策後圖。」同時,把撤退命令、突圍計畫以及集結地點,分別作了指示。到會將領都默不作聲。不能言說的靜寂刺激著每個人的感情,大家沉浸在悲憤的深淵裡。

在這樣的氣氛下,唐生智又說:「戰爭不是在今日結束,而是在明日繼續;戰爭不是在南京衛戍戰中終止,而是在南京以外的地區無限地延展,請大家記住今日的恥辱,為今日的仇恨報復!各部隊應指出統率的長官,如其因為部隊脫離掌握,無法指揮時,可以同我一起過江。」

突圍計畫下發後,不久就快天黑了。從長官部的窗口往外望去,遠遠可見紫金山滿山都在焚燒,雨花台、中華門、通濟門一帶,也全是火光,南京城裡異常混亂……

是夜,城東南隅,已發生激烈巷戰。我和李仲辛還在唐公館迅速搜集文件,等我們趕出來時,衛士們正將汽油向這所屋子澆灑。原來唐生智在上車時,拿了500元和20瓶汽油交給衛士,要他們把這所屋子焚毀。我們離開唐公館,立刻趕到鐵道部辦公室,那裡除了幾個散兵在無聊地來去走動以外,什麼人也沒有。我們走進地下室,看見一元一張的鈔票,零亂地散在地上,一具死屍倒卧在那裡。我和李仲辛把遺留的文件燒掉後,急急地離開鐵道部。

我們想從挹江門出城,可是走到挹江門,看見兩邊卻布滿著鐵絲網,中間僅留有一條小徑。第36師的士兵們舉著步槍,作著瞄準的姿態,禁止任何人的進出。第87師、第88師和其他部隊退下來的官兵正向他們吵鬧著,中間還夾雜一片老百姓哭叫的聲音,四處斷斷續續的零亂的槍聲。紫金山上火光照天,後面難民們扶老攜幼還在絡繹地過來,我們也只得在工事前面停住。我忽然想到第36師的這一團是奉命開來城中準備巷戰的,因此,我就走向前去,對那守衛的士兵說:

「團長在什麼地方?我有重要命令要交給他!」

「你是誰?」他問。

「衛戍長官部科長,我有符號在這裡。」

他檢查了我們之後,准許我和李仲辛通過鐵絲網。我們到了挹江門口,見到了第36師的一位連長,我便把他們應擔當的任務告訴了他。

我們已安然地出了挹江門,看見沿江碼頭上,秩序異常紛亂,槍聲這邊停了,那邊又響了起來,人是成千成萬,渡船卻只有兩三隻。長江此時已成了生和死的分界線。一隻船剛靠岸,便有一群人跳躍上去,冒失的墜入江里,也沒有人來理會,幾百隻手緊拖住渡船的船緣。船上的人們怒罵著站在岸上不讓他們開駛的人群,有的向天空鳴槍。水手經過一番好言勸說,竭力把船撐動。可憐!有好多人,還緊攀著船沿,隨著渡船駛到江里,也有的跌在水裡隨著江水流向東方。在這時,人與人之間什麼也沒有了,戰爭的過失,黷武者的罪惡,讓萬代子孫永遠詛咒吧!當渡船駛到江心時,對岸浦口,又在開槍了,他們禁止南船靠近江岸,渡船隻好在江心裡團團旋轉。因為過去唐生智曾指示第一軍軍長鬍宗南,不準南京的人員擅自過江。這次撤退,雖已有無線電通知第一軍,可是當時胡宗南部駐在滁州,命令還來不及傳到北岸的守兵,所以有此誤會。

當時,日軍也有一部分在江浦縣境內渡江,所以隔江槍聲很密,我和李仲辛也不知道這些消息,在槍聲中向煤炭港匍匐前進,終於到達了海軍碼頭,那裡有江寧要塞司令部特務連駐守,停留著一隻船。我們登船後,見船里已有三四百人,都是長官部的官兵,可是卻不見唐生智、羅卓英和佘念慈。許多人主張立即開船,我儘力阻止他們,一定要等唐生智他們來後再開。等待了一小時以後,果然唐生智由南京警備司令部一個副官陪同著來了,一會兒羅卓英和劉興也來了,佘念慈和廖肯卻還沒有來。唐生智命令又等待一個小時,後恐誤了渡船的計畫,所以只得下令開船。

現在再來談談這艘船的來歷。原先在衛戍戰發動時,唐生智為防止守城官兵私自渡江起見,把所有的船隻交第36師看管,不準留有一船,違令即以軍法論處。12月7日,江陰江防司令部裝運一部分人員和軍用品開到江寧要塞外面的烏龍山,停留在封鎖線外,後來周斕參謀長堅持把這艘船暫時取來,所以由我通知江寧要塞司令邵百昌,由小筏引港進入,停泊煤炭港,此次衛戍長官部人員得以逃生,全仗這艘船。

夜裡十點鐘到達浦口,沿鐵道北行,想到滁州,可是行不多遠,在花旗營遭到伏擊,據報江浦日軍正向我們進行包圍。因此,就改奔揚州向顧祝同部靠攏。唐生智因身體沒有復原,行路困難,他的隨從副官想了許多辦法,只覓得一輛板車,車上還有牛糞。唐生智見了說:「這輛車如何可以坐呢?」因此,仍舊由衛士們扶著前進。走不了幾里路,唐生智委實走不動了,又問副官有沒有車。副官報告說,還是那輛板車。唐生智嘆道:「我帶兵二十年,大小百餘戰,從未有今日之狼狽。」無奈,只好上車向前行進,不時停車問左右:「長官部人員都過江沒有?」「佘參謀長和廖處長來了沒有?」態度異常沉痛。

由浦口向揚州,走不多遠,途中有一座大木橋正著大火,我們一行共四五百人,在燃燒中的橋上艱難地通過。回望南京,火光燭天,尤以紫金山一帶照耀如同白晝,數架日機在南京、浦口、烏龍山上空盤旋,槍聲、炮聲、炸彈聲仍然在吼叫著……

唐生智走了,這位守城的最高司令長官走時心頭肯定也很沉重,然而僅如此而已,他唯一感覺悶在心裡很不舒服的是:他是作為蔣介石和國民政府的「替罪羊」,很沒有面子地在自己手中丟了首都南京,從南京城敗陣而走。

從史料和國民黨高級將領的回憶文章中都可以看到,當時蔣介石只對唐生智和他身邊少數幾位要員作了「撤離」的安排,其餘人員和守軍都是要求他們「突圍」。如何突圍,突圍到何處?唐生智的參謀人員雖然制定了,但那份草草制定出的「計畫」,基本上沒有人按此實施,最要命的是許多正在前線與日軍激戰的部隊根本就沒有接到這份「計畫」的通知,當他們的最高司令長官其實已經從長江搭船遠走了好幾個小時之後,才開始聽人說「上峰」已經下達撤離的命令。但那時日軍的屠刀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即使想走也無法脫身。更何況,僵持在城門口的守軍官兵怎能忍心拍拍戰袍上的塵埃,扔下那些成片成山倒在血地里的戰友就跑了呢?

不能。一般部隊的官兵都不太可能這樣做。但不這樣做的結果又是什麼呢?象徵南京失陷的那一刻,當中華門被日軍佔領的13日零時30分鐘左右,之前隨著紫金山、雨花台、工兵學校等險要相繼失守後,日軍的大炮立即向城區內展開猛烈轟擊,中華門血戰數小時後,被日軍揚揚得意地插上了太陽旗——南京城至此宣告正式失守。瞬時間,侵略日軍如洶湧的洪流,迅速衝進城區,部分守軍與日軍即刻進行白刃相加、拚死肉搏的巷戰和就地戰。但同時,一隊隊聽說唐生智司令已經下達「撤離」命令的中國守軍亂了陣腳,甚至多數還沒有弄明白在激戰時刻突然要「撤離」是怎麼回事時,就被潮水般的人流夾著、卷著、推著向城外的下關方向大逃亡……一時間,整個南京城陷入了絕望和恐懼之中。如果除去連日陣亡的一兩萬人,那麼此時撤離的守軍總人數仍應有十二三萬!這十幾萬大軍,此刻或有三三兩兩是有人帶頭在有序撤離的,但後來這些有序撤離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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