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共和國告急 第一章 走入野性谷

湘西的土匪之多,是中外聞名的。原因只有一個字:窮!窮者則為竊,竊者則為盜,盜者則為匪。

今天的湘西,又有人在當土匪呢!在長沙時,有位湖南朋友這樣對我說。

現在還有當土匪的?我睜大了眼睛。

這有什麼奇怪的?他說得輕鬆,就像人們談論今天廣州和上海有妓女一樣,開放了,別人都富起來了,現在湘西也通上了火車,一些老百姓家裡也有了電視。他們懂得了人不該總貧困。城裡人能住洋房、出國、玩女人,我們也是人,為啥不去住洋房、出國、玩女人?他們的頭腦在開化,觀念在改變。他們是新一代的湘西人,有文化、有知識、有頭腦。他們沒有離開那塊祖先留給他們的窮鄉僻壤,他們的血管里流著前輩貪慾與野性的血液,他們開始窮則思變。於是,便有良民變成了土匪,有了本世紀末的新土匪……

為了探究湘西的今天,我不止一次地進行了冒險而又漫長的跋涉。

枯井溝村——一個在我記憶里熟悉的村莊。這裡是個滴水貴如油的窮山鄉。方圓十幾里沒有一條溪流,百姓喝的是老天下雨淤積的泥塘水。天一旱,鄉親們只得爬山越嶺到幾十里外的地方去擔水。民國元年,村上有位出外當了洋學生的人回庄後,左看風水,右看地形,接二連三打了幾口井,結果皆不見龍王爺出現。後來,又有幾幫小夥子賣兒賣女,積攢了些錢在村邊和山上掘了無數口井,可口口皆枯,枯井溝永遠是貧困村,打解放以來,年年吃國家救濟。1979年,為了幫助枯井溝的老鄉解決千年之愁,我當時所在的部隊決心在這一帶為群眾尋找地下水源,這裡是個岩溶乾旱區,經過幾位水文地質工程師的普查探測,我們得出結論:枯井溝一帶是有地下水的。部隊下了很大的力氣,走了一個又一個千年古洞,也始終沒有找到地下水。最後,從地形上分析和老鄉提供的資料,認為應該還有一個溶洞,結果發現這個溶洞的洞口就在我們所住的村民墨西家後邊。第二天,當我們正準備向最後一個洞穴探險進軍時,沒想到墨西死活不讓我們進去。他怒氣沖沖地站在洞口說:我決不讓你們進去。這是我祖先發現的洞,決不允許你們衝撞我祖先的神靈。

這真是怪透了!叫大隊幹部來勸說也沒用。我們只好停止了行動。晚上發現,墨西把我們幾個人的行裝從屋裡全扔了出來。他是要趕我們走!

枯井溝的老鄉含著眼淚送我們走,而我們則帶著遺憾和惆悵離開了這個村。

想不到20年後的今天,我接受地礦部委派,調查群眾採礦風潮的第一個採訪對象,竟然又是枯井溝!

去枯井溝,從古丈下火車後,還得走三天。在搖搖擺擺的手扶拖拉機上,我一邊望著兩邊聳人云端的大山,一邊想著進村後是否還有鑼鼓喧天的歡迎解放軍同志進村的熱烈場面以及大隊支書熱情得發燙的賀詞。當然,最想的還是墨西,他是否還那樣壯實,還死守著那個神洞?

嘟嘟一!拖拉機的急剎車突然打斷了我的思路。到了,下車吧!車把式對我說。果真,眼前就是我熟悉而陌生的小山村!

150塊。

什麼,才二十幾里路就要150塊?我對這位車老闆如此黑的價大為驚訝!

車老闆黑著臉,顯然很不滿意,蔑視地警了我一眼,說:看你沒帶什麼家什,我幵的還是便宜價呢!快拿錢吧!不然,就把你手裡的皮箱留下也行。他看看我,露出一絲山民特有的狡黠的笑容。

我簡直把肺都快氣炸了!可想想要不給,又有什麼辦法?瞧對方那個虎視眈眈的神色和壯實得能同東北虎比高低的塊頭,我自知不是他的對手。

給,把我這半個月的差旅費全給你!我氣呼呼地打開皮包,把三張面值50元的新票扔給了他後,轉身朝村裡走去。

喲喲,同志,慢點走——他又在後面叫住我。

怎麼,還不夠!我真火了,把皮箱往地上一放,意思是說:乾脆你把這東西一起拿走算了。反正裡面除了一台舊相機和幾件換洗的衣服,幾本稿紙之外,沒有什麼值錢的貨!

同志,別誤會,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車老闆一改方才那副生意人的面孔,笑著對我說:你是作家吧?

我點點頭,心想:怎麼,作家就可以多敲竹杠?

真對不起、對不起,這錢你收回吧!算我順了你一段路。他把三張新票還給了我。他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以為您是來收貨的大老闆呢!所以……

大老闆?收貨?我聽不懂他的話。

您沒聽說?哈,咱枯井溝如今是發啦!山內山外,就是連省城的人都往咱這兒跑呢!車老闆越說越來?這開春季節還算是閑的呢!一到六七月份,像你這樣的外鄉人,我每天大概要拉上三四十個。

他們是什麼人?來這兒幹啥?我好奇地問。

車老闆眼睜得溜圓,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怎麼,像你們這樣的作家都不知道!他們呀,全是到這兒收貨的大老闆!

收什麼貨?這兒真發現了金子?雖然在長沙時,省地礦局的同志對我介紹過枯井溝,可我一直不相信這個滴水難找的窮山村怎麼可能成為寶葫蘆。

那還有假!車老闆得意地說。

這麼說,你和你們村全成萬元戶了?我禁不住高興起來。車老闆眼睛眯著,直搖頭:萬元戶算個卵!

我一樂,想將他一軍:這麼說,你是個10萬元戶!

他笑笑,頓了一會,說:這麼講吧,那些外地來收貨的闊老爺們到咱這兒走一趟,一般都在這個數以上。山民自有山民的狡黠,他把我要得到的回答巧妙地擱到了一邊。

5000!他搖搖頭,說乘10倍!

我伸了伸舌頭。

你想,他們來一趟揀那麼多,進山乘我一趟車,掏個三四百元算個卵!

好小子,難怪他收我這麼多路費還說少呢!他把我當成了走私黃金的大亨了。可惜他不知道那150元幾乎是我半個月工資呢!錢還在我手裡,我想了想,說:雖然我不是大老闆,但總歸是搭了你的車,多少你得收點!

得得得!留著給你老婆孩子買米買油吧,或者請什麼情婦之類的小姐們吃一頓飯用吧!這小子還賊油。

喂,朋友,你給我好好說說村裡的情況,墨西他還在嗎?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祜井溝的今天和我以前所認識的人。

喔——對不起,對不起,我可沒那閑工夫,你們這些玩墨水的,一聊就沒個完,而咱枯井溝這幾年的事又非一兩個小時能說完的!小夥子推得乾脆。他看我犯難,便說:這樣吧,到我家先歇歇腳,我老爺子在家,你跟他聊准行,反正,他整天歇在家裡沒事。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滿懷信心地跟著他來到村頭一棟新蓋的木閣樓。小夥子把我領進他的客堂。嗬,裡面的陳設著實讓我吃了…驚。木壁和頂板全都貼著高級牆布,地板上鋪著大紅地毯。我一摸,是正牌的內蒙古貨。一組組合式傢具,雖樣子有點土,但用料卻是城裡的組合櫃絕對不能相比的。此外,什麼電視機、冰箱、空調、組合音響……應有盡有。

阿爹,您下來一下,這位北京來的作家想跟您老聊聊。他走出房門,朝閣樓上喊道。

半晌,上面才傳來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管不了那麼多,你看著辦吧!

小夥子朝我搖搖頭:沒法,打那年村裡出現淘金髮財熱後,老爺子氣得把黨支書也辭了,一直呆在家裡不出門。他看不慣大夥,也看不慣他的兒子。

你爹就是老支書?我忙叫小夥子帶上樓,想聽聽當了30年村支書的他是怎樣看待枯井溝的今天的。

走上閣樓,只見老支書老多了,可他依然穿著我11年前見過的那身裝束:一身青布衫,一個旱煙袋,頭上戴著一頂草綠色軍帽——只是顏色已經變得發白《我記得這帽子是他跟我們連長特意要的他仰躺在床上,裹著一條黑乎乎的被子。床頭是一幅毛主席的正面畫像,旁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艱苦奮鬥,勤儉建國八個大字……

老支書,還記得那年有隊解放軍進村幫助打井的事兒?我上前問道。

老人抬了下眼皮,定神把我好好端詳了一會兒,眼裡頓時閃出縷光澤,但即刻又陰沉下去。他是想起了20年前的事,也似乎對我有些眼熟。

老支書,枯井溝比以前富多了,可我感到富得不太對勁呀!你能給我說說這幾年的事嗎?還有村西頭的那個墨西,他還把著那個神洞不放嗎?

老人一聽我這話,似乎一下找到了知音,激動得哆嗦起來。

……枯井溝的事,我心裡的話已經憋了好幾年了,可……可就是沒人聽我的呀!嗚嗚……他竟然失聲痛哭起來。那副瘦得只剩下骨頭架子的肩膀劇烈地顫動著。那哭聲,彷彿讓我感到天愴地悲一般……

許久,他才抬起頭,斷斷續續地對我說:那年,也不知刮的什麼風,村裡的年輕人都背起鋪蓋往外跑,去廣州、深圳的都有,出去幾個月,回來時不僅大包小包帶著,而且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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