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重犯押向西部 第二章

9月3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第三、四號令。1983年9月3日這一天,對當時全國在押的收審人員來說是最驚恐的一天。

清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與報紙摘要》節目向全世界播送了兩條重要新聞。

——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第三號令:9月2日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次會議通過《關於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予以公布施行。

嚴懲的決定指出:凡流氓犯罪集團的首要分子或者攜帶兇器進行流氓犯罪活動,情節嚴重的,或者進行流氓犯罪活動危害特別嚴重的;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重傷或者死亡,情節惡劣的;或者對檢舉、揭發、拘捕犯罪分子和制止犯罪行為的國家工作人員和公民行兇傷害的;拐賣人口集團的首要分子或者拐賣人口情節特別嚴重的;非法製造、買賣、運輸或者盜竊、搶奪槍支、彈藥、爆炸物,情節特別嚴重或後果嚴重的;組織反動會道門,利用封建迷信,進行反革命活動,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引誘、容留、強迫婦女賣淫,情節特別嚴重的均可在刑法規定的最高量刑以上處刑,直至判處死刑。

在押者無不驚恐萬狀。一個老流氓分子絕望地說:我那點事,要是過去也就判個十來年的刑,這下可算一栽到底啦!

——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第四號令:9月2日,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次會議通過《關於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決定》,予以公布施行。

決定指出:

一、對殺人、強姦、搶劫、爆炸和其他嚴童危害公共安全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主要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民憤極大的,應當迅速及時審判,可以不受《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條規定的關於起訴書副本送達被告人期限以及各項傳票,通知書送達期限的限制。

二、前條所列犯罪分子的上訴期限和人民檢察院的抗訴期限,由《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三十一條規定的10日改為3日。

用犯罪分子的話說:這是不讓人說話,判啥就是啥。這可急壞了那些有門有勢的高貴犯人。3日!這哪來得及,打電話還得花一兩天時間呢!

《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還未播完,全國幾千所監獄、看守所頓時一片混亂,叫喊聲、嚎哭聲、匯成一片了……

哥們兒,快聽廣播。哈爾濱第一監獄一個戴著眼鏡的犯人一把拉住一位身材高大的同夥。

扯什麼蛋,老子從來不聽廣播,那都是放屁的門兒——沒人聞。

死到臨頭了還那麼硬,可我算完啦,家裡還有一個有病的老母和兩個沒成年的妹妹,嗚嗚……眼鏡突然大哭起來。

大個子犯人鼻孔一扇,不屑一顧地警了下眼鏡,心想,怕什麼,該槍斃的前幾天都拉出去了,咱無非是做做陪客,老子五年前也因攔路搶劫,被判了三年刑,這一次算趕上了。大不了也判個三年五載的,多說些七年吧!哼,那時老子出獄還不到三十,哈爾濱依然是我的天下。他自鳴得意地在附近的監室窗外晃蕩蹓躂著,奇怪的是,他發現所有的同伴們個個耷拉著腦袋,連平時他最崇拜和佩服的太陽島神一那個單槍匹馬搶劫一車人的英雄,此刻也龜縮在牆旮旯,一聲不吭。

喂,島神,你今天是怎麼啦?他隔著鐵窗頗為關切地喊著。

榆木疙瘩,你沒聽廣播里在說啥?對方沒有好氣地回敬道。

廣播?媽的,廣播里到底是怎麼說的?大個子這才真的用起心來,跑到那隻大喇叭下面:……為了儘快把社會治安整頓好,根據憲法和法律,根據黨中央、全國人大常委會、國務院的一貫指示,我們必須糾正打擊不力的偏向,強有力地行使專政職能,將那些對社會危害大、對人民安全威脅大的刑事犯罪分子,依照法律,該逮捕的逮捕,該判刑的判刑,該勞教的勞教,該註銷城市戶口的註銷城市戶口,註銷城市戶口?註銷城市戶口!這不是一輩子全完啦嗎?哎喲我的媽,嗚嗚……大個子犯人或許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聽廣播,或許是第一次心靈上受到如此沉重的打擊。打這天起,大個子一下像矮了半截,再也沒有力氣從獄室的水泥地上站起過一分鐘,整日兩眼獃滯地瞅著那塊掉了白灰的泥牆。

人大常委會9月2日的決定在幾十萬在押犯人中所產生的籐動非一二句筆墨所能形容。一位當時在上海第一監獄工作的朋友告訴我,他那裡關押的犯人,除去處決的人外,大部分是死緩和重刑犯。9月3日《決定》廣播後,所有的犯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恐懼與絕望之心使得他們惶惶不可終日,紛紛讓看守人員解釋九三《決定》的有關問題。我的朋友說:這些三盲分子文肓、法肓加流氓弔時不看書不讀報,可那幾天情況截然不同,兒乎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犯人能把《決定》內容一字不漏地背下來。晚了,要平時阿拉也能這樣多看看報、聽聽廣播就不至於到這個地步!一個犯人後悔地說道。這個犯人很有代表性,因此,尚看守人員向犯人解釋政策時,被判有期徒刑的犯人紛紛要求立功贖罪,爭取寬大處理。有趣的是一部分開始罵這次嚴打千的比國民黨還國民黨、比四人幫更兇惡,整天喊屈叫冤的犯人,打這天起再也聽不到他們瞎嚷嚷了。一個名叫周放的犯人,是個三進宮的坐牢油子。嚴打那天抓他時,周犯根本不在乎。手銬戴上時這傢伙竟然提出今晚還有個約會,高抬下貴手吧,明朝阿拉保證自家到市局去報道!這幾天他可打不起精神,終日趴在床上冒冷汗。看守人員以為他病了,趕忙請來獄醫,誰知周放突然從床上跳起來,邊哭邊嚷道:阿拉的病啥人也看不好!我、我怕註銷戶口呀,嗚嗚……

應該說,黨的這次嚴打戰役是英明果斷的,政府在對犯人的處置上也是棋高一著,大得民心的。國外一位頗有聲望的犯罪學家曾對美國的犯罪因素作過一次調査,材料證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犯人的犯罪歷史具有連續性,儘管政府採取措施,在他們重新犯罪時一次又一次地將其送人監獄,但這些人的犯罪行為和手段不僅沒有收斂,相反犯罪的頻率與危害程度更快、更大。他舉例說明,加利福尼亞州有個現年五十四歲的名叫肯尼的殺人犯,1974年至1985年間,他先後殘害了七名兒童和婦女。在最近的一次殺人事件中,肯尼的手段之殘忍令人髮指。可是,警方翻幵他的犯罪檔案一看,肯尼十七歲第一次被關進監獄時,是個連見了血都害怕的懦弱性犯人,當他第二次人獄時,肯尼已經變成了一個技術高超的慣偷3據他供認,他的這套本事是在第一次人獄期間跟一個老慣偷犯學的。當1978年他第四次人獄時,肯尼已經變成了乗性殘忍、五毒俱全的傢伙了。肯尼得意洋洋地對警方說:可愛的監獄使我每次都能學到一手絕招。我得感謝那錢送我人獄的警察先生們,我進了幾所不要學費的大,這個犯罪學家由此得出結論說:監獄常常是暴徒的訓練基地執滋長罪惡的溫床。要根據犯罪分子的犯罪習性,環境的作用有時比什麼都重要。

中國的監獄是以改造和轉變犯人的思想和本性為最終目的。但是,我們並不排斥像上述這位犯罪學家所提出的那種現象。全闐人大常委會的《決定》,使得那些賴以在城市生存的罪犯從此失去許多縱慾施罪的可能。難怪當他們聽到廣播後如此恐懼和驚慌,彷彿從此途涉末日。

媽的,他們一舉手,咱們全完啦!

反正完啦,乾脆,咱們合起來鬧他娘個天翻地覆。

得了得了,不看看什麼形勢,還折騰啥?

軟蛋一個,老子先宰了你!

你敢……

監獄內充滿了火藥味,一觸即發。

我早告訴你,他根本沒有權力享受黨所給我個副兵團級幹部的待遇!可你偏偏說孩子大了,文革中又受苦了,該有些方便啰……哼,看,現在等著一輩子去啃黃沙吧!

你說得好聽,當時你離開軍區,退居二線時,小軍他們的兒子,一個利用母親留給他的高級住宅進行流氓犯罪的團伙頭目連半間房子都沒有,讓他住大街?

住大街總比坐大牢強!

這麼晚了,你到哪兒去?

上公安局……

公安局?啊,快去吧,公安局長小張是你的警衛員,給他說說,多判幾年刑也沒關係,可別把咱小軍的戶口註銷!

恰恰相反,我是去催小張把你那個寶貝兒子的戶口第一個吊銷!

啊,咱就一個兒子了,你讓他去了,咱可怎麼活呀?死老頭,我跟你拼了!嗚嗚……

將軍好容易按住死去活來的老伴,抬頭瞅見牆上掛著的那幅與兒子合影的照片,那顆渡江戰役中受傷的腦袋又開始了發作。頓時,這所別墅,這個家在飛旋、墜塌……

上海。閘北區蘇州河畔的一間又狹又矮的油氈房內。剛上一年級的六歲兒子興沖沖地拿著一份公安局的通知書,跑來找他年輕的母親。

媽媽,什麼叫註銷戶口?阿爹做啥要到新疆去?阿爹又去上山下鄉啦?阿爹真神氣!不懂事的兒子趴到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