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熱土家園 第五章 峽江「玉女石」的情懷

不知怎的,自見她第一面後,我一直認為她就是當年鐵凝筆下的那個「香雪」。與我年齡相仿的人大多讀過二十多年前鐵凝發表在《青年文學》上的那篇成名作《哦,香雪》。我記得鐵凝筆下的那個小山村裡的香雪,提著小籃在火車軌道旁與同村的小夥伴們一起,爭著為一天一次路經她村邊的客車上的旅客們賣煮雞蛋的情景,那是一種徹徹底底的純情的美,那是一種中國式的山村女孩子徹徹底底的純情的美,那是今天難以找到的那種中國式的山村女孩子徹徹底底的純情的美,那是我們記憶中無法抹去的自然魂魄中流淌的美。

峽江邊的「香雪」名叫付紹妮,純純粹粹的一個農家女,純純粹粹的一個「三峽女」。

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而付姓家族在她的家鄉是個大族。現在這裡的人十有八九要當移民了,要永遠地離開那個滋潤了他們祖祖輩輩生命的江邊沃土。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撕裂?

人們都知道三峽的奇險之美,但未必都親身經歷和目睹過大江漲水最兇猛時在三峽江段呈現的驚天動地的景觀。那是水的雄性的充分顯示:浪起,兩岸猿啼;浪卷,天搖地抖。關於三峽之險,李白、杜甫和天下才子早已把能夠想到的最美妙的辭彙全都用盡了,我無法詳述,但我依然感到即使天下才子都用盡筆力,仍不能真正描繪出三峽之險之美。

這就是三峽,這就是中國長江上游最壯麗的山水經典,當然也是世界最壯麗的山水經典。三峽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真正的可以無窮無盡地感受和想像的神聖峽谷。然而到過三峽的人,如果在巫山神女峰下稍作停留,再換船逆水而上,到峽江邊的另一條河流後,會有全然不同於大三峽的另一種感受,會與我一樣從心底深深地發出讚歎聲:這裡才是真正的美啊!

這條河流名叫大寧河,是長江在巫峽時接納的第一大支流。它發源於陝西的終南山,流經150公里的崇山峻岭和大大小小的峽谷,又一路上納清流接懸瀑匯溪澗,然後舒舒坦坦地在巫峽西口注入長江。許多人在走過三峽,驚嘆自然險景後,面對一江與黃河之水不相上下的混濁巨浪,會情不自禁地對天長嘆:要是長江之水又清又綠該多好啊!然而這幾乎是我們不可能看到的了。我們誰會想到過去的長江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同時誰會想到如今的長江沿途仍有無數條碧水清流在向它匯攏擁抱。雖然這種水景由於長江的黃色濁流力大無比、勢不可擋而難以察覺,但在長江與大寧河匯合之處的巫山城腳下仍清晰可見。這就是大寧河與眾不同的獨特魅力。

從巫山轉船逆流而上到大寧河,一路河道更險、更窄、更曲,船在水中行進,你常為擦肩而過的兩岸峻峭的山壁而失色驚呼,又隨時為在清澈可見的河底上擱淺而擔憂,其實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有經驗的船老大可以讓你放心地穿梭峽江險流。這就是出峽又入峽、大峽套小峽的大寧河,其沿途有龍門、鐵棺、滴翠、剪刀、野豬等七峽。人們所說的自古桂林甲天下,而今應讓小三峽的「小三峽」,就在大寧河段上。古人對大三峽留下了足有上萬首不朽的詩篇,但卻沒有對小三峽留下什麼筆墨。

人們對小三峽的開發和認識是在今天方得以實現的。我本不想在本文中對三峽作任何景緻上的描述,但寫到大寧河我不由得產生一種崇拜自然的激情,這也是我體會到生活在這片美麗峽江邊的移民在不得不告別故鄉時那種戀戀不捨的情緒是何等纏綿複雜之緣故。

借詩人公劉《小三峽印象》的詩句來訴說我對小三峽的那份崇拜吧:

滴翠峽真箇像兩匹其長無比的碧綠的錦緞,

這樣的山色望久了眼珠子也會發藍……

天上是誰織成白布又投入黑潭,

化一條水龍本想泡軟肝膽卻只能潑濕衣衫……

我當然不相信因果報應、陰陽輪轉,

有的話,我一定做弄潮兒赤條條來往無掛牽;

假如我居然這輩子造下了什麼孽冤,

那就罰我變山羊吧,

我要鑲嵌於這絕壁懸岩!

公劉老對小三峽的痴戀,是期待自己能化作山羊而鑲嵌於大寧河上的絕壁懸崖。不過我更傾向於化作水中的魚兒,因為我更欣賞大寧河本來的那種水質之美。有人說大寧河像個隱居者,多少年來鮮為人知地流動著、存在著,然而大家並不知道它在進入長江之前的那份閒情逸緻。而我認為大寧河是一個無法比喻的美女,她的清澈,可以讓一切濁流變得自卑;她的純潔,可以讓一切骯髒退至地獄;她的美態,令任何人驚嘆,腰的纖細處,柔軟輕曼;胸的豐滿處,其涓涓不息的乳汁總是供應著無數食盡人間煙火的善男信女們的生息與繁衍。

大寧河的水總是四季碧綠見底,水中的游魚,河邊的卵石,岸頭的沃土,構成了這裡寧靜而富饒的生活景緻。

付紹妮正是生長在這裡的一位農家少婦。在她接受我採訪時還剩下不多的時間裡就要離開這美麗的家鄉,成為真正的移民。

付家有兄弟姐妹7個,他們都已經作為前期移民搬至他鄉,現在只剩下紹妮一個仍留在大寧河邊。2002年8月中旬我到她家採訪,在她家的鄰居牆上有一道用紅色油漆刷寫的大字特別醒目:「二期水位——135米」。這樣的字在三峽庫區隨處可見,即使在滔滔大江之中激流直下時,你坐在遊船上也能不時看到聳立在兩岸山體上的同樣的文字。它向每一位三峽庫區的幹部和移民時刻提醒著這樣一件事,即長江三峽庫區將於2003年6月前蓄水至135米,而在這之下的兩岸居民必須搬遷他處。這是一道鋼的生命線,也是一條鐵的紀律線。誰也無法抗拒的大江之水屆時將溢漲至此線,那時來的雖然是水,其實同樣是一條法律界線——違者不僅受到道義的懲罰,同時也將接受自然的拷打。

付紹妮告訴我,她說她應該算是村上的年輕一代,20世紀80年代末就到過廣東等地打工,見過外面的世界。可是自從長江水利工程委員會的技術人員在10年前標出那道紅線後,自己被確認為移民的那天起,她的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此沒能安寧過。為了尋覓和挽留對大寧河的最後一份情感,她斷然在七屆全國人大通過三峽工程上馬決議的那天起,從廣東回到大寧河的家鄉,撥動起她童年時就不肯割捨的那份「石頭情」。

「我知道一旦大壩建成,我們這兒那清澈碧綠的小三峽之水便不會再有了,奇景險峰也不再復還。我們的根都一起隨漲水而飄向遠方,生活和生命都會發生變化。這是無奈的,抗拒也沒有用。所以我想到了童年曾經有過的經歷和編織的夢:那時我們村上的女孩子們都喜歡上山下地去摘花,將自己打扮得美艷艷的。惟獨我不愛摘花戴,偏偏下到大寧河灘上去撿石頭玩。我開始只出於好奇,發現每次大水過後的河灘就變了樣,細細一看,原來是河灘邊的卵石翻了身,那一翻身整個河床就是另一番景緻。這一發現叫我興奮不已。

「當我再低頭撿起一塊塊大小形狀各異的卵石時,更加驚詫地發現那石頭簡直是個令人陶醉的奇妙世界,有『山』有『水』,有『月』有『日』,有『人』有『牲』,有『雲』有『雨』……總之,天地人間有的東西,河灘上就能找到同樣的卵石。那石頭可能是世界萬物的變體,可能是萬物世界的微縮,你只要說得出的東西,河灘上就能有什麼樣的石頭,只是需要你去仔細觀察,真心尋覓。這一發現讓我好不高興!我做夢也想讓自己變成河灘上的『石頭女』,想讓人間變成什麼樣,就美滋滋地變成什麼樣。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有本事了,因為我可以擁有整個世界的一切……」付紹妮富有詩意地講述著她曾經破碎過的童年之夢。

破碎的夢本該隨著歲月的磨礪而漸漸消逝,然而三峽工程使付紹妮這位農家女不僅沒有淡忘童年的夢,反而越發勾起往事,尤其是10年前長江水利工程委員會的工程技術人員到庫區進行移民人數和被淹實物統計,那用紅色油漆標出的淹沒水位的字樣在家門前醒目聳立起來後,付紹妮的心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再也不能安寧了,比女孩離開父母遠嫁他鄉還心神惶惶,心頭整天七上八下的……」

在被確定為移民時,付紹妮沒像有的女孩那樣不是想法趕緊找個好一點的安家地,就是想法嫁給一戶能留在本地的男人。她選擇了與他人完全不一樣的路,那條路是她童年有過的夢,這夢便是她與大寧河同枕共眠的夢。

那條路在彎彎的河灘上,那條路在清澈碧綠的河水的時退時漲間……

從此開始,扎著辮子的付紹妮從早到晚只要一有空閑就獨自跑到河灘。她忽兒舉目峽江兩岸的青山神峰,忽兒伸手捧起一掬河水。每當此時,這位多情的農家女便會兩眼發濕……她說她曾多次將自己的身子融入大河之中,感覺是那麼舒展爽朗,於是乾脆赤身裸體潛入水中,這時身邊就會有無數小魚簇擁過來,在你身邊戲水玩耍,你自己彷彿也像一條魚兒,「其實很多時候我真的想變成一條魚兒,變成峽江水中的小魚兒,它們多麼幸福啊,無愁無憂,不用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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