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至高決策 第二章 特殊見證人

1992年4月3日,對於許多人來說也許是個沒有什麼特殊意義的日子,但對居住在萬里長江上至四川江津(現改屬重慶市),下至湖北宜昌的全長662.9公里一帶的千百萬人來說,可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日子。因為這一天,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的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通過了《關於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

一個讓億萬中國人夢想了近百年,僅工程論證就長達四十載,上與不上爭執了三十餘年的跨世紀宏偉工程,終於要上馬了!

然而,居住在三峽庫區的人們等待三峽工程上馬的日子實在是太久太久,他們不明白先是廣州(孫中山時期)再是南京(蔣介石時期)後是北京(毛澤東時期)的人怎麼就一直定不下這個日子。

中國歷代領導人做了近百年的「三峽夢」,三峽人聽了近百年「三峽修壩」的神話。做夢的人永遠有個「夢境」懸在那兒可以讓人憧憬,而神話則會使人發生宗教式的迷信。

我在三峽庫區就遇見這樣一個人,她的名字叫王作秀。

第一次有人把她的名字寫在我的採訪本時,我不由暗暗發笑:現在作秀的人真多,她連名字都起了個「作秀」。不過,待見到她本人時我不由肅然起敬:是我誤解了她,因為像她這樣的人不可能在生活中作秀——她今年已經95歲高齡了!她起此名字時人們興許還不知道「作秀」為何意。

一個生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中國農民,她不可能想到自己還需要作什麼秀。然而她的名字似乎又天生給了她作秀的機會。

王作秀老人是中堡島人,一個住在長江江心的老人,一個住在三峽大壩壩心的老人,一個與三峽大壩情系近百年的老人。這「三個一」足以使她成為偉大的三峽工程史詩上閃耀特殊光芒的人物——雖然在本文之前她可能從未被史學家們寫過一筆,但無論如何人們不應忘卻這樣一位可敬的人物。

三峽夢想和三峽建設的每一個歷史階段都可以寫入史詩篇章,但我們惟獨不能忘卻像王作秀這樣的普通人。儘管我知道她不可能成為未來「三峽工程史」上的人物。

王作秀居住的中堡島在三峽一帶非常有名,是現在三峽大壩修建的中心,也是長江流經宜昌地段那個叫三斗坪地方的江心之島。所謂江心之島,其實是泥沙等物被江水裹挾然後又被江水撒下形成的一片沙洲而已。日久天長,那沙洲上長出了綠樹花蕾,飄逸起稻香谷味,附近的人慢慢在那上面搭棚建房。久而久之,江心島便成了一個有名有姓的地方。王作秀居住的那個島就叫中堡島——大江中如堡壘般永不毀滅的小島。

不毀滅並不等於不被江水淹沒。據王作秀老人回憶,她12歲那年作為吳家的童養媳上島後,曾4次因大水搬出過小島,時間最長的一次是9個月沒敢回過江心小島。「那水啊大得漫過了咱家的屋檐,大水衝來時那草棚棚像一片竹葉兒飄得無影無蹤……」老人講這話時用雙手拍打著雙膝,像在講述一個童話,已經沒有了痛苦。

作為大江之中的江心小島主人,王作秀註定了伴隨三峽工程的時起時伏而成為一個特殊人物。老人還能記得當初她上小島時的情景,因為她家窮,窮得連一身掩體的衣服都置不起。12歲時父親把她帶到江邊,說你就上江吧。小作秀當時嚇得直哭,說爹你養不活我我不怪你,可爹你不能把我扔進大江餵魚呀!

老爹一聲長嘆。說你傻,爹再狠心也不能將自己的閨女活活扔進大江里嘛,你看看,那大江中央不是有一塊突出水面的地方!對啰,再往前看——那兒不是有一個小棚棚,那是一戶人家,你就到那家去。

小作秀抬起眼睛,掠過像抽刀似的急流向江中望去,只見大江之中的小船猶如竹葉兒,在驚濤駭浪中時隱時現。「爹爹,那……那兒能呆得住嗎?我怕……」

「怕啥?江水淹不到你腦脖子的,最多也就是淹到腳脖子吧。」父親瓮聲瓮氣地說,卻不敢多看女兒一眼。

小作秀哭天喊地也沒有挽回父親的「狠心」。「淹到腳脖子我也怕啊……」

王作秀說那天她怎麼上島的根本沒有記清,她說她下船和上船都是伏在父親的懷裡哭得死去活來連頭都沒敢抬一下。

那一年是1919年。小作秀不可能知道中國此時有一個偉大的人物,正夢想著在她所居住的江心之島興建一個特別大的水壩。此人便是孫中山,20世紀初的中國國父。

國父暢想在長江三峽上築一座「閘堰」時,並不知道未來三峽大壩歷經近百年夢想中有一位中國農家婦女竟然與他的偉大設想結下了一生的不解之緣。

小作秀上島後,吳家自然很高興,因為12歲的小媳婦雖然還不能擔起家裡重活,但做個飯、收拾收拾魚蝦什麼的還行,再說她也沒能耐逃出小島呀!

哭也沒有用。小作秀頭三年連家門都不敢出,她倒是想家,也想站在江邊看看能不能望到對岸自己的老家。可她不敢,因為一出家門她就彷彿感到整個小島都在大江那呼嘯的湍急水浪中搖晃,隨時可能沉至江底……

王作秀在無奈的恐懼中度過了4年,當她還並不太懂事時,她身體里多了塊「肉」。可那時的江心之島並不能滋養過多的生命,王作秀生下的第一個小生命夭折了。王作秀哭得死去活來。吳家按照島上的遺風給沒有氣息的小生命包上一塊白布,隨即棄入江中……

島上的王作秀和吳家人並不知道此時江岸正好有兩個穿長衫的讀書人路過,其中一位高個子指著飄蕩在江水中的白布包,驚詫地叫了一聲:「先生你看,那是不是江魚躍起來了?」

被稱作先生的人踮了踮腳,向江中一望,又放下腳跟,坐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長吁短嘆:「那不是魚,是死人……」

「是……死人啊?」學生緊張地別過頭。然後喃喃地:「這長江真可怕……」

「是啊,長江不治,中國就沒有希望。」先生說。

到底是誰最先對中國三峽工程作出過貢獻,過去人們以為僅有一個美國人,他叫薩凡奇。其實在這位美國人之前,中國的地質學家就已經做過許多貢獻。這裡說到的兩位穿長衫的人就是李四光及他的學生趙亞曾。這一年身在江心之島的王作秀沒有能與李四光師生見面。倒是李四光與學生走完三峽後寫出的《長江峽東地質及峽之歷史》中,首次將王作秀居住的「中堡島」繪製在自己的論文插圖中,並從此聞名於世。

這之後的10年里,王作秀漸漸適應江心小島的生活,身邊也添了健康活潑的兒子和女兒。但這10年里她卻不曾見過有人在江岸頭或是江心島上來觸摸那湍急的江水與沉睡的禿岩。打魚為生和操持家務是王作秀全部的生活內容。

1932年冬至次年春,江心島來了一批外鄉人,這使得王作秀成為中堡島第一個與外界有聯繫的村婦。

江心小島的人說,他們是國民政府的長江上游水力發電勘測隊。王作秀至今記得那領隊的人姓惲,還有—個長著大鼻子的洋人。洋人盡會嘰里咕嚕地說些聽不懂的話。有一次晚飯後,那洋人看著夕陽下坐在江邊解衣給孩兒餵奶的王作秀,突然哇哇哇地在她身邊又蹦又跳,然後舉起一個什麼玩意就「咔嚓咔嚓」起來。王作秀不知何物,嚇得趕緊一邊護住孩子,一邊隨手拾起泥塊朝那洋人扔去。有一塊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個會「咔嚓」的怪物上。那洋人一驚,怪物掉進了江中,一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你耍啥子西洋鏡嘛!」王作秀嘴上正嘀咕著,那個姓惲的中國人過來悄悄告訴她:「快回家吧,你闖禍了。那洋人的照相機值20塊大洋哩!」

天,20塊大洋!王作秀嚇得幾天不敢出門,生怕那洋人找上門將她家的那個草棚棚扒了。後來洋人沒來,倒是那姓惲的先生來過,說阿嫂,我們一回生二回熟,以後我和其他的人還會來中堡島的,到時還想喝口你的茶,你可別怠慢啊!

王作秀那時知道他們是來看長江水的,想在她家這個地方建啥水利工程,就是用長江的水發電唄。王作秀可能是三峽一帶居民中最早知道三峽水利工程的普通百姓了,當然她不知道他們搞出了第一份將三峽工程由夢想變成現實的藍圖。

「哐!」這份雖然粗糙但卻貨真價實的「國產」三峽工程設計方案,後來被鎖在了國民政府交通部的鐵櫃里,躺了長長的10年。這首先要怪日本侵略者,其次要怪一心搞內戰的蔣介石。

王作秀白白等了10年,同時又讓她消停了10年,因為她害怕那被她砸掉照相機的洋人找上門來。

王作秀在江心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漸漸忘了外鄉人到島上來的事。不過就在她已經忘卻外鄉人和洋人是什麼模樣時,1944年夏秋之交的一天,王作秀正在江邊菜地拾掇,一大隊人馬從大江岸頭乘船分3次登上她的中堡島。他們有的拿著長棒(測量尺)和籬笆桿(三角架),還有幾個持著槍哩!

壞了,他們是來抓我的呀!王作秀一看大驚,因為她又看到了那個洋人!她驚恐萬狀地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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