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終有一天見天日馮玥

這是一組本應在1979年出版發行的連環畫作品,然而26年後,才是它第一次真正面對公眾。

中國美術館一層圓廳里,一個有著黃色挑染頭髮、學生模樣的男孩,對著展櫃里的畫作,狐疑地問同伴:「張志新是誰?」

畫面上出現的,可能是對他的生活經驗而言完全陌生的場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武鬥,手搖「紅寶書」的瘋狂人群,頭頂高帽、胸前吊著磚頭的人在遊街,「現行反革命犯」的字眼……

如果說,一本連環畫也有命運,它的命運要怎樣描述呢?它本應被上百萬人傳閱,被人們放在枕邊、放在書包里,在圖書館裡被翻爛,被眼淚打濕,激蕩起人們胸中的怒火和悲哀……而現在,被擺放在國家美術館寬敞明亮的展廳里,人們靜靜從它身邊走過。26年的物移時異、時空變幻之間,觀眾和社會已經不復是當年模樣,第一作者劉宇廉已經在1997年不幸病逝,甚至,這組連環畫的主人公「張志新」,都已經變成了一個需要解釋的名詞。

「該審判的,是勇敢的思索,還是思想的禁錮」

2005年8月23日,在中國美術館開展的劉宇廉作品展上,這組十四幅的連環畫《張志新》,並沒有被擺放在特別顯眼的位置。對於作者而言,他後來的作品《黃河》、《九色鹿》和早期的《傷痕》、《楓》,知名度和影響度都要遠遠大於這組從未公開發表的《張志新》。

不過,不少觀眾還是在這組作品前放慢了腳步,停下來,仔細讀展櫃里的這首小詩,這是當年劉宇廉為連環畫《張志新》所做的文字說明——

你曾經一腔激情,投入那史無前例的歲月

熱烈和真誠,像沸騰的整個中國

可是你

你懷疑了……

你為那空前的浩劫痛哭

誰都能有幾種選擇,或抗爭或趨附或投書

或是無聲的憤怒,死一般的沉默

你卻選擇了吶喊的真理

面對著全國共討,全黨共誅

人民的監獄裡,囚禁著人民的兒女

因為你,說出了勇敢的真理

民主的旗幟下,扼殺了民主的聲音

因為你認清了虛偽的「高舉」

該審判的,是勇敢的思索還是思想的禁錮

真有罪的,是你還是現代的封建主義

你堅持了承受著黑暗 壓迫 凌辱

你堅持了面對著二千年的惡勢力 現代化的奴隸主

要革命嗎你就應當是強者

要革命嗎你就必須是強者

卑怯而殘忍的扼殺

不能扼殺強者的聲音

這不是你的屈辱,卻是我們民族歷史的屈辱

這恰是你的光榮 我們民族的慘痛的光榮

你倒在血一般殷紅的旗幟下

你倒在旗一般殷紅的血泊里

你犧牲在新中國的祭壇上

供奉給明天的共產主義

1979年5月25日,《人民日報》刊登了題為《敢為真理而鬥爭》的長篇報道,介紹張志新事迹。之後,《光明日報》從6月5日開始,在三個多月的時間裡相繼刊發了《一份血寫的報告》、《走向永生的足跡》、《她是名副其實的強者》等報道,披露了張志新因為思想而獲罪,以及在獄中所受的非人待遇,包括因為怕她喊「反動口號」,在行刑前割斷她喉管的細節。一時間,舉國震驚,「張志新」在人們心中成為堅持真理、反抗強權的代名詞。

詩人們寫下如潮的詩歌紀念她:

她把帶血的頭顱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讓所有苟活者

都失去了——重量

——韓瀚《重量》

法律啊

怎麼變得這樣蒼白

蒼白得象廢紙一方

正義呵

怎麼變得這樣軟弱

軟弱得無處伸張!

——雷抒雁《小草在歌唱》

一枝無產階級專政牌號的槍

對準了一個女共產黨員的胸口!

……中國的良心啊,豈能忍受這種奇恥大辱

清明雨,洗不凈不清明的時候

野心取代了良心

獸性代替了人性

權力槍斃了法律

暴政絞殺了自由……

——熊光炯《槍口,對準了中國的良心》

就在這個紀念的浪潮剛剛湧起時,當很多細節還尚未見諸報端、廣為人知的時候,劉宇廉、李斌、陳宜民就已經接到《連環畫報》雜誌編輯部的約稿,並從哈爾濱出發,前往關押張志新的遼寧盤錦監獄調查採訪。

1979年7月24日,李斌在寫給好友沈嘉蔚的信中提到正在創作中的《張志新》:「我們初步打算畫成十四幅,大都採用歷史照片和畫結合的方法,企圖引起回憶與思考。」「這次要比上兩套壓力大得多,必須在8月20日之前交稿,因為已經定於十月號發彩頁。」

他還專門問:「我們這次採用照片剪貼的方法,需要洗成棕、藍、紅、綠等顏色,不知瀋陽能否買到洗藍、綠、紅色的葯?如好買,各買兩袋速寄來。」

他們幾人是黑龍江兵團的畫友,當時分別在黑龍江省美協、哈爾濱市美協和瀋陽軍區搞創作。

這封信收錄在新近出版的《劉宇廉文叢》里。不過,到了今天,李斌和沈嘉蔚兩人誰也想不起來,那些需要的藥水,後來究竟是不是由沈嘉蔚買到的。

出發前,李斌打著省美協創作員的招牌,去省委宣傳部開介紹信,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說得很明白:「我們不管這種事。」火爆脾氣的李斌也很生氣,大聲質問:「你們就是這麼為黨員服務的嗎?」

結果他剛剛回到文聯,就有辦公室的人好意提醒他:「你造反怎麼都造到宣傳部去了?」原來,他人還沒回來,那邊的「告狀」電話已經打過來了。

介紹信的問題,據陳宜民回憶,後來是由《連環畫報》編輯部出面從中宣部開出來的,介紹他們三人去「搜集創作素材」,這才得以解決。

在這之前,由劉宇廉、李斌、陳宜民三人根據盧新華小說創作的連環畫《傷痕》,已經引起了巨大反響。而他們還不知道,由他們三人合作、即將在《連環畫報》八月號上刊登的《楓》,將引起更大的反響,以及軒然大波,使這份當時發行量超過一百萬份的雜誌,幾乎面臨了一場滅頂之災。「如果不把這些畫出來,如果不把我們自己胸里的這口氣喘出來,恐怕我們自己就要被憋死了。」

憑著中宣部的介紹信,他們在遼寧又換到了省公安廳開給盤錦監獄的介紹信。

「當時的盤錦監獄,就像後來開放的撫順戰犯管理所,關押過張志新的牢房被開闢出來,還有專人負責接待。」李斌還記得,當時和他們一起參觀的就有好幾撥人。

「我記得,房間不太大,靠牆有一排炕,屋頂很高,仰起頭才能看見一個小小的窗戶,人在裡面有種窒息感。」李斌回憶。他們看到的,還是張志新和其他犯人關在一起時的牢房,後來她被單獨關押的小房間不允許參觀。

畫面上,牢房內張志新被一群犯人毆打,線條粗亂錯雜。近景是牢門外,一個身穿公安制服的女警叉手而立,靜靜觀望的背影。

這幅的內容就來自管理員的證實,張志新確實在獄中被打,頭髮幾乎被拔光。

聽管理員講,張志新在獄中拿到離婚協議書的那天,哭了整整一夜。這個細節,後來成為了這組畫中的另一幅:背景是真實的張志新的家庭照片和生活照片,主體是戴著腳鐐手銬、穿著囚服的她在落淚。

「她不僅是一個英雄,也是母親、妻子。我們是有意識地尋找這樣的人之常情,但是被蹂躪摧殘的內容。」

並不是所有的細節和故事都適於入畫,但是卻無法讓人忘記。

被槍斃的前一個晚上,四月初,東北的天還很冷,犯人都還穿著棉衣棉褲。張志新提出要解手,看押她的犯人去請示管理員,得到的回答是:「讓她尿褲子里。」

「你想想,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出身音樂世家,參加過志願軍,讀過大學,25歲入黨,省委宣傳部的幹事,形象又是那麼完美,這種事,對她而言,是怎樣的羞辱。」

因為事隔太久,在李斌的描述中,有些記憶只有形象,卻想不起具體的時間地點。他記得看見了張志新的囚服,號碼很大,像一件男人的衣服,印象最深的是領子、前胸的一大片,全都是被血瀅濕的痕迹。

他們親眼看見了張志新行刑前的一張照片。她跪在地上,五花大綁,面容扭曲,脖子上掛著一塊「現行反革命犯張志新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牌子。

這張照片當時被李斌快速用炭筆素描下來,連環畫作里表示這一情節的那幅,幾乎是原樣拷貝了這張照片。「只是,」李斌說,她的喉管當時已經被割斷,她的臉扭曲得根本沒了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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