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困惑

入夜,從河陽城頭上向城內望去,萬家燈火雖然是說不上了,但星星點點的光亮,仍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對於鬼厲來說,或者正是他最為陌生的所在了吧?

他默默凝望著那一片燈火,然後轉過了身子。並不高大也不堅固的城牆上,此刻空無一人。蕭瑟的晚風從河陽城外空曠的原野上吹了過來,掠過城頭那些在獸妖浩劫中傷害累累的城牆,吹在他和周一仙的身上。

不知為何,小環和野狗道人沒有在這裡,只有周一仙和鬼厲在這個夜晚時分,站在了河陽城頭。不過周一仙看來泰然自若,手中兀自拿著那一跟「仙人指路」的竹竿布幔,另一隻手上則多了一隻酒壺,此刻正飲下了一大口,發出滿足的嘆息聲。

「好酒啊。」他略帶著幾分笑意,然後對鬼厲道,「這酒還有些溫熱,你要不要來一口?」

鬼厲默默搖了搖頭,道:「前輩你自己喝吧。」

周一仙嘿嘿笑了一聲,又自顧自仰喝了一口。只是這一口下去之後,他搖了搖酒壺,順手就將這酒壺丟下了城牆。看來方才這酒壺之中只剩下了最後一口美酒,大概是心中過意不去,這才問了問鬼厲的。

這一晚,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僻靜的城牆之上被月光照得頗為光亮,周一仙喝了酒之後,便仰首望天,怔怔出神,一時沒有話說了。鬼厲緩步走到城牆邊上,目光隨即落在了城磚上的某處,那裡有熟道深深的爪痕,爪痕的附近,是更多的爪痕密布在那一片磚牆上。

觸目驚心!

「那些都是浩劫之中,無數獸妖留下的。」周一仙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淡淡的道。

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所在的城牆之上,這個遊戲人間的老者似乎少了幾分平日里的戲謔,反是看者鬼厲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悲天憫人。

鬼厲伸出手,從這些深深的爪痕中輕輕撫摩過去,從指尖傳來的,是粗糙的磚牆硬澀的感覺,卻不知有多少冤魂,曾在這些爪痕中呼號。

他沉沒了許久,道:「當初河陽城裡無辜的百姓死了很多嗎?」

周一仙嘆了口氣,走到城牆邊上,向下望去,在他眼眸之中,映著城中的燈火:「很多,雖然有許多百姓已經提早向北逃亡,但至少也有五成的河陽城百姓,無辜喪生,死在那些獸妖的手裡。」

鬼厲看向周一仙,忽然道:「前輩,你說那些無辜喪生的百姓,他們哪一個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那一個不是在這世上好好活著,不說是全部,但至少九成九的百姓,他們都是人畜無害的吧,可是為什麼卻有這飛來橫禍?而如他們一般的人生,卻又所為何來?」

周一仙看著鬼厲,手扶著城牆,道:「你今日能站在這裡,而那些百姓無辜喪命,我來問你,你以為是何緣故?」

鬼厲默然許久,道:「我與他們不同,我修習道法,便是獸妖來了,亦可躲過。」

周一仙點頭道:「便是如此,你看這人人平等,乃是從大眼光、大境界著眼,就如天音寺佛門所言之眾生平等,就是這個意思。其實按佛門所言,何止是人類,便是螻蟻猛獸,也與我等不分彼此的。」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又道,「只是,這人世間,又豈能是區區一種可以看清的?你身具大神通,有大法力,便可以絕境逢生,便可以超脫於凡俗眾生之上,是以說眾生原是平等,但細微之處,卻從未平等過。」

鬼厲面露迷茫之色,緩緩搖首道:「我不想超脫眾生之上,亦沒有普渡眾生的慈悲心懷,便如我雖然修道,卻對那長生沒有分毫興趣。」

周一仙淡淡道:「那你要的是什麼?」

鬼厲苦笑一聲,笑容只滿是枯澀,低聲道:「便是這裡了。我要的是什麼,卻連我自己也不知。」

他臉上神情變換,天上明月漸漸到了中天,月華更是燦爛,從天空灑了下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周一仙沒有說話,靜靜地望著鬼厲,只是他目光神請之中,已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摸樣,縱然在他面前站著的是世間唯一修習過《天書》四卷的鬼厲,一身道法已是鬼神莫測,但周一仙此刻看上去,卻彷彿比他更加高大。

他的儒雅,他的從容,夜風從他鬢邊白髮間穿過,甚至似乎連明月的光華,也悄悄聚斂在他這一邊。

只是鬼厲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事實上,周一仙也只是平平靜靜的站在他的面前,而他自己,彷彿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半晌,鬼厲微微苦笑,道:「看來我果然是不成器的,連自己為什麼活著,想要什麼都想不清楚。」

周一仙神色平靜的望著鬼厲,嘴角有淡淡的笑意,道:「你錯了,年輕人。」

鬼厲怔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從周一仙口中聽到他稱呼自己年輕人,不過這顯然並非要點,他錯愕了一下之後,道:「請教前輩,你說我錯了,錯在哪裡?」

周一仙淡淡道:「你以為自己想不清楚這個問題便是不成器嗎,以我看來,恰恰相反,你能去想這個問題,便是你遠勝這世間他人之處了。」

鬼厲愕然,道:「什麼?」

周一仙微微一笑,招手道:「你來看。」

鬼厲走道周一仙的身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鄉下看去,河陽城中,月華之下,靜謐里的那點點燈火,閃爍不停……

周一仙望著那片燈火,延伸之中似也有種複雜的情緒,片刻之後,他靜靜地道:「你看見的是什麼?」

鬼厲道:「這是無數百姓家裡的燈火。」

周一仙點頭道:「不錯,便是燈火了。那一點點燈火,便如一個個鮮活的人,他們都在這世間活著,或得意,或不如意,但他們終歸是要活下去的,我告訴你,這芸芸終生中,不知有多少人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如你這般去苦惱去反思自己為何活者的人,萬中無一。」

鬼厲啞然,這種說法他從未想過,但從周一仙口中聽到,似乎大有道理,自己竟不能反駁。

周一仙看著他,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哀傷之色,只是這種神情轉眼即過,隨後他輕輕嘆息一聲,伸出手拍了拍鬼厲的肩膀。

鬼厲此刻雖然不能說是驚心動魄,心神動蕩總是有的,以他一身修行立生反應,幾乎是下意識就要側身讓過周一仙的手掌,但詭異之事突然發生,那個向來裝神弄鬼、稀鬆平常的周一仙,那看似漂浮的手掌,以鬼厲的修行道行,竟沒有躲過去,就這麼被周一仙輕輕拍下了。

鬼厲心頭一震,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更加令他心神動蕩的話,卻是從周一仙口中說了出來:

「更何況,你乃是這世間唯一修習了四卷《天書》的人,又怎麼能與其他人一樣呢?」

此言一出,鬼厲身子大震,修行《天書》第四卷的事,向來是他秘而不宣之事。事實上,從天帝寶庫得來的《天書》第三卷與天音寺無字玉壁得來的《天書》第四卷,便是陸雪琪和那些天音寺的和尚們,也並不知曉那些神奇妙文與《天書》一脈相成,只有他從頭到尾修習,才明白這些乃是《天書》四卷。

然而此刻,周一仙卻當著他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道破了這個秘密,如何不讓他震撼,一時間他面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盯著周一仙。

周一仙淡淡笑了一下,道:「你雖然吃驚,也不必如此。」

鬼厲上上下下仔細大量著面前這位老人,許久之後,忽然微笑,退後了一步,端正衣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小子無禮,過往怠慢了前輩,只是心中恰有不解之惑,望前輩為我解之?」

周一仙神色從容,面前這位名動天下的人物對他如此恭敬,似乎他也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只道:「你心中所疑所惑,若是別人可以告訴你的,以你的悟性和《天書》的玄妙,又怎會悟不出來呢?」

鬼厲默然,徐徐道:「莫非前輩以為,在下心中的疑惑,其實無解嗎?」

周一仙微笑搖頭,道:「是,體悟自性,佛在心中而非身外,此乃《天書》中與佛門相近之處。」

周一仙道:「便是如此了。人活一世所為何來,正是該當你自己體悟才是,老夫或可為你點撥,去不可說與你聽的。」

說罷,他微笑負手,走到了一邊。

鬼厲又是一陣沉默,半晌之後,他面上迷茫之色並未減退,道:「生、死、別、離,我只見過這四字始終人生,請教前輩,人性本苦嗎?」

周一仙笑道:「錯了錯了,你一生坎坷,便以為人人苦楚,其實不然。我且問你,你以為你命苦嗎?」

鬼厲一怔,張口欲言又止,周一仙已經然笑道:「怎樣,不好說了吧?便拿你近日過世的師傅師娘來說,你以為他們是苦嗎?」

鬼厲訥訥道:「師父和師娘他們……」

周一仙肅容道:「田不易死得其所,是以他死而無憾,含笑而去;你師娘蘇茹,與你恩師伉儷情深,不願獨活,你以為她傷心自盡,卻不知她魂魄歸處,能與丈夫相聚,反是她最歡喜之事?」

鬼厲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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