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生死瞬間 第七章 地球「艾滋病」

走過了貧窮與溫飽之後,富有變得異常時尚。地球人都在追求或者完善著富有。中國人也不例外,並且隨著經濟高速增長,這種追求與完善的心態比許多國家的人們更趨於狂熱。製造一種「名、特、優」產品(全是假冒偽劣也無妨)到市場上吆喝;把抽屜翻了個遍,玩一把股票;在一片沼澤垃圾地上蓋個別墅區……這是今日城裡人創造「富有」的可以說得上的幾條「最佳」途徑。

走出城市,便是廣大的農村。頭朝青天背靠黃土的農民們,經過祖祖輩輩,尤其是近十年分田到戶、包產到人的艱辛改革後發現,土地難以使自己擺脫貧困,更談不到創造富有。突然有一天他們發覺,每日每夜枕著的土地底下、山腹之中有取之不盡的「寶貝疙瘩」,於是,開山鑿石抱「金娃娃」的神話,成了當代幾億中國農民編織富有之夢的最佳也是最廉價的有效途徑。於是,綠水青山的神州大地開始了從未有過的劫難,在這劫難之中,獲得富有的人同時也為自己奏響了葬禮的哀樂。

曾坤走的時候就投人管過他。已經有一雙女孩的老婆只對他說了句「還想要兒子?你有錢嗎?養得起嗎?」第二天,他走了。

他從「浪打浪」的洪湖搭船,搭車,整整走了六天三夜,來到了湖南的瑤仙崗。聽說這兒有值錢的石頭,挖十天石頭能掙回娶個老婆的錢。幹上一年半載的,還怕投錢再要個兒子?

運氣真不錯,頭天上山就有人收留了他(這可不是容易的事,聽說這裡的礦主一般不用外人,曾坤是頭一個外籍人。)。「好好乾,每天少不了五個大洋!」礦頭口中對他這樣說,心裡卻在發笑:老子雇你這頭牛,一天少說能掙回半噸礦石,還賣不了三百五百的!

曾坤不傻,三個月後就「跳槽」,並且有了自己的陣地。這天,他頭一次獲得了自己當礦主的頭一份收入,不多不少13500元!就憑這點,添個兒子沒問題了!他樂得連心都在往外跳。睡不著,他乾脆搬到新陣地——那個戰壕一樣寬窄的山洞中。

……

兒子是傳宗接代的苗兒,不僅要生,還要好好養呀!要送他上學,上大學。對,哪得花大錢!孩子她媽不看我,過年多回家,量她也得老老實實鑽我被窩裡求我給她個兒子吶!哈哈……他剛笑出聲,突然,頭頂傾下一片石塊,繼而是一聲「轟隆」臣響。

曾坤再也沒有哼過一聲……

他的妻子不知道他獨自離家到哪兒去了。過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還沒回來,她著急了。她還年輕,村裡人勸她打離婚。她不知怎麼離,因為他不在家。有人對她說,到法院去,他們會出主意的。

後來,法庭告訴她,在報上發個聲明,限你丈夫三個月之內答覆,到期不回家,就作缺庭處理。

缺庭處理是什麼意思? 「就算你丈夫同意了啊!」法院的人這樣告訴她。她多少有點悲哀,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何況,不知他現在到底幹什麼。

她左思右想,等等再說吧!一等又是一年。

「該死的,他早就把我們娘兒幾個忘了!」她一生氣,到市裡的一報紙上發表了一個「離婚聲明」。

「還要出一百塊錢!真不合算!」她還在生氣,可他早已沒有了氣。

她至今還在罵他:該死的,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總該哼一聲。九泉之下的曾坤聽後不知有何感想,但願他什麼都不知道。

但願他倆永遠都不知道。一對可悲的夫妻!

比起曾坤來,他對生活所寄予的期望豐富得多,而且又有知識,大學生——在這貧瘠的山崗上,粗魯甚至野蠻的農民採礦工中,實在是太少了。故礦頭並不讓他干那些下坑鑿石之類的活,常帶著他在身邊走東山遣西山,以顯示礦頭的實力。

「無所謂,為了生存,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和條件都用不著放棄,哪怕是低微的!」他在大學時就熟記一位哲人說過的這句話。

他是幸福的,大學畢業就獲得了一個漂亮姑娘的愛戀。

可他又不幸。他出生在農村,貧困成了他婚姻中最大和最有危機的困獸。有一天,姑娘一臉陰雲地對他說:我媽說了,除非你能拿出一萬元彩禮,一萬元辦喜事,一萬元婚後生活用的錢,否則就別想娶走我!」

「什麼,三萬元?!」他眼球差點從眼眶裡掉出來。他拿出計算機一算,就是飯也不吃,工資連獎金也得十八年才能積夠呀!這不是明擺著看不起我和我家嗎!

他回到單人宿舍,反扣上鎖,三天沒有出門,急得她把保衛處的人找來。一位保衛幹事不得不從窗子里跳進去。一會兒,保衛幹事給她送來一張紙條,說:「人沒了,只有這個。」她接過一看,上面寫著:「千萬等我,三年之內我一定滿載而歸。」

來到礦山,他喜出望外。這裡,與他想像的一樣,遍地是黃金!並且礦主非常器重他,每月500元工資,任務是幫助測量各坑道正確導向。測向對富礦層開採非常重要,那些農民出身的礦工不可能幹得了這活。

「不錯,這一年你為我測得十一條富礦層,這500塊錢是你的獎金。拿著 ,將來娶個好媳婦!」年底,礦頭扔過一疊錢票,對他說。

他心頭樂開了花。用不了三年,我就可以回城,擁抱我的「密斯」了。

「喂,眼鏡!快到三號坑看看,那兒的富礦根本不見了,儘是些散落的岩土 。奶奶的,又賠了!」礦頭火燒火燎地破門而進,掀開他的被了,說道。礦上沒 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他自己不願告訴別人。他們看他鼻粱上戴著眼鏡,便稱其為「眼鏡」。

「眼鏡」來到坑上,見裡面的人正在往外撒。「別進去了,洞內的土又在往下塌! 」有人勸他。

「是板塊狀,還是鬆土狀?」他想知道,因為什麼樣的岩土可以判斷是否有富礦層。

只顧逃命的民工們搖搖頭,誰也說不清。

他生氣地說了聲:「只曉得賺錢!」便隻身鑽進洞內。也許才10分鐘,也許才15分鐘,突然,距坑口不到百米的一處丘地「轟」的一聲巨響,地面往下塌了十米,足有籃球場那麼大。

坑口內泛起了一股濃煙,其餘的什麼都沒看見。一起幹活的民工朝洞內喊了幾聲,裡面沒有迴音。後來,他們進了洞,在塌方處找到了一副眼鏡。

礦主發了一片善心,特別為他在塌方處豎起了一塊墓碑。碑上沒有文字,只刻著一副眼鏡。礦主把「眼鏡」積攢的一萬元錢用紙包好後埋在深深的地下。

「誰敢動這紙包,天公將雷擊幾族!」礦主咒道。

山上的農民們沒有怕死的,但卻非常迷信。據說「眼鏡」的那個紙錢包連同他的軀體一起埋在那座煤山上,至今沒人去碰過。

他默默地死了,當然與那位漂亮的姑娘的羅曼史也默默結束了。我在某城的一個寬敞的新居里找到了她,可她說她根本不認識我說的那個「眼鏡」。

「鑽山洞?哼,咱們才不冒那個傻!」七位從廣西賀縣來的小夥子,見汝城鎢礦已被千餘名「把頭」把著,上萬名賣苦力的農工正在山洞裡吃力地出出進進,不無譏諷地說。

他們不是「鑽山虎」,但卻有一雙「飛毛腿」。他們來到國營鎢礦采場,像一個襲擊隊,每當滿載精鎢的大鏟車從頭頂駛過時,他們各背一個大麻袋,然後往回背。背一次就是五張大團結,一天絕少不了七八回。

既省力,又高效益,何樂而不為?

一五一十,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鈔票嘩嘩嘩,功夫全在手快腳快上。

這一天,他們已經背了八次。一位夥計說,明天就要回家過元旦,今年的財氣不能衝到明年去。咱們再背兩三次。好主意,走!

七雙疲乏的「毪毛腿」拖著七個長長的影子,像七隻老鼠趴在采場的鎢礦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往麻袋裡裝啊裝。

他們沒有發現十幾噸重的鏟車正向他們伸來,隆隆轟嗚的鏟車也沒有發現在巨臂下有七隻「老鼠」。也許是意外,也許是上帝的安排,只聽見鏟車突然發出一聲「吱嘎」聲,然後是那個長長的巨臂不可思議地垂直向下墜落……「啊」——幾乎是同時發出七聲慘叫!

斷頭的,斷肢的,當胸開膛的——慘不忍睹!

為了教育那些要錢不要命的采民,國營礦原封不動地將他們就地展覽,然後挖了七個墳穴,上面蓋上幾車黃土……沒有姓名,沒有年齡,沒有籍貫,在礦務局保衛科的檔案里,只有七張看不清遺容的照片。

她還活著,而靈魂早已死去。她拿著兒子的一頂城裡人早已忘卻而住小山村尚為時髦的綠色軍帽,每天在布滿坑窪的山坡上喊著:「阿狗,阿狗!天要涼了,你要把帽子帶上!……」人們因此稱她是「祥林嫂」。

還在兩年前,村裡有多少人羨幕她家人強馬壯!她有一個七十歲還能挑著百斤擔子滿坡跑的公公,有一個牛一樣壯實的丈夫,而更令她誇耀的是她還有一個熊腰虎背的兒子!祖孫三壯漢,支撐一重天。她家打大躍進起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