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南卷及其他 第68篇 千島湖隨感錄

謝魯渤

據說到了杭州的遊客,玩耍之後,如果還想就近找個去處,以盡餘興,最佳選擇便是千島湖。雖是傳言,但在杭州組織活動的操辦方,一般說來,倒確是會這樣安排的。從杭州去千島湖,僅個把小時的車程,沿途秀色可餐;倘若回程再改走水路,經梅城、七里瀧、富春江而至,則可謂人在畫中、風光盡覽,親歷者多稱不虛此行。千島湖聲名日隆。

千島湖之絕,在其水。雖然有山與之相得益彰,也有傳說為之爭鋒出奇,但最令人難忘的,終究還是那一碧萬頃的湖水。千島湖水豐沛甘洌,在世人眼裡如同天賜。就其本源而言,這當然沒錯,不過儲量如此浩瀚的水,卻並不是千島湖與生俱來的,或者說,是因為有了這些水,才匯聚成了一個千島湖,並且這些水也不是自然匯聚的,而是經過人工的開發治理。千島湖是一個人工湖。

想必多數到過千島湖的遊客,都不會太關注它的形成,就像西湖邊的遊人並不在意它曾經是一個海灣,還是一處礁灘。滄海桑田的年代太久遠,倒也罷了,但千島湖的形成,僅半個世紀,作為中國水利建設的當代成就之一,單知道它是新安江水電站的蓄水庫區,還不足以感知其意義。國人治水,源遠流長,如同千島湖的上游,那條充滿活力與歷史感的新安江……

見過一則新華社電訊,說是八百多年前,面對引自新安江的塘水,南宋大哲學家朱熹不由得發出了「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感慨。記者本意不在談論朱熹,故引述牽強。原作題為《觀書有感二首》,其一的前兩句是「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後兩句為上文所引。但這「半畝方塘」乃指福建尤溪鄭氏別墅【後為南溪書院】內的「半畝塘」,其水是不可能引自浙江錢塘江源頭水系的新安江。

不過朱熹其人,倒也不是和新安江沒一點關係。朱的出生地雖為尤溪,祖籍卻在婺源,現今劃歸江西,但早先是屬徽州的,在安徽。徽州古稱新安,豐厚旖麗的徽派文化亦稱新安文化,包括新安理學、志學、醫學、樸學,新安建築、教育、畫派、藝文、美食,以及民間工藝,等等。徽州人也多以「新安」作為自己的稱謂,朱熹就自稱是「新安朱熹」。而新安江,又正是發端於徽州,因此被冠以新安之名的一條江,與朱熹有著同宗之緣。

新安江是不同凡響的一條江,也是一言難盡的一條江。

說她不同凡響,在其氣勢。源自安徽休寧縣之黃山六股尖的這條江,初名馮村河、大源河、率水,皆樸實素美,散發著天然氣息;東流至歙縣浦口後,始稱新安江,亦稱徽港、歙港,匯河成江,聚水為港,架勢已經出來了;再由東南進入古嚴州轄地的浙江省淳安、建德兩縣,因境內多山,峰巒起伏,導致河床比降特別大,水流湍急,終於形成「一灘復一灘,一灘高十丈;三百六十灘,新安在天上」的氣勢,一路豪邁。

說她一言難盡,在其水情。新安江屬山溪型常年河,水蘊充裕,不僅沒有季節性枯榮,且無論深流淺灘,水質一概清澈見底。孟浩然「湖經洞庭闊,江入新安清」的概括,是謂新安江水之清澈,天下獨絕;李白的一路讚歎:「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幾成新安江旅行的導遊詞,讀之令人神往。新安江之水情,一是灘多水厚,二是質地優良,如楊萬里所言:「泉從山骨無泥氣,玉漱花汀作佩聲。」

近三十年前,我去合肥參加《安徽文學》的一次筆會,會後的遊覽,先是上了黃山,又下山到歙縣,後雇了一條大木船,浮水而行,走的就是新安江。現在回想起來,那江水的歡勢,就如同前方有什麼在召喚著她。是夜宿深渡,皖浙接壤處的一個小鎮,由此入浙,只見浩浩渺渺的一片水域,那就是千島湖了,我是第一次見,也是第一次游。

新安江在深渡與昌源河合而為一後,流入千島湖,湖水再從新安江大壩處飛瀉而下,成了另外的一條河。安徽人不認為這也是新安江。在安徽人看來,千島湖是新安江的盡頭。但浙江人卻還是管她叫做新安江,且以為自新安江水庫以下的河流,就是俗稱的新安江,其所在地建德市,遂把自己也稱作新安江,一度還曾動議將市名建德改為新安江市,目的在提升城市的知名度,雖未果,卻並不妨礙建德在杭州市區布置的巨幅廣告牌上,打出「夢幻新安江」的宣傳詞,這樣的定位對今人而言,顯然具有毋庸置疑的誘惑。

事實上早在1957年初,因新安江水電站建設的需要,此地確曾設立過相當於縣一級的新安江區,次年改區為鎮,依舊名新安江,1992年以後,乃為建德市治。如今新安江鎮已經沒有了,成了新安江街道。其實區也罷,鎮也罷,抑或街道也罷,建德人都會打新安江這張牌的。新安江水電站就在他們的眼面前,舉目可見宏偉大壩,泱泱清流傍城而過,對他們來說,不管別人怎麼認為,這地方就該叫新安江!

所謂「別人」說具體一點,就是安徽人,再具體一點,就是徽州人,那些真正的新安江人。現在,當他們站在深渡的水邊,遙看浩渺的千島湖,內心充溢的是一種對新安江的緬懷,一種日漸消逝的蒼茫感。在徽州人心裡,曾經名滿天下的徽商,就是和這條江血脈相連的。他們沿江放舟,一路沉浮,從黃花燦爛、牌坊林立的古老盆地,去往杭州、蘇州、揚州、上海……

想像數百年前的深渡,碼頭帆檣如林,河岸人聲鼎沸。在新安江攔水大壩築成之前,那一段江面有許多的淺灘,舟途險峻,一直是「下新安」的鬼門關。自然環境的惡劣只是其一,前景未卜的忐忑更是揮之不去的心魔。深渡是新安江在徽州的最後一個渡口,即將離去的徽州人,有兩樣東西是不許帶上船的,一是茴香,二是蘿蔔,取其諧音,忌諱的顯然是「落魄回鄉」了,在他們的心底,說這裡是新安江的盡頭,那是再自然不過了。

但是浙江人卻不同,他們的新安江之旅,多半是上行,沿富春江、桐江經梅城至屯溪。如曹聚仁所記:「建德以上,大小灘七十有二,而以煤灘、米灘為最著稱;這兩灘延綿五里許,小舟十數艘結伴上駛,扛抬以次進。……建德、屯溪間不過百五十公里,上水船總得十五六天。」1934年,富陽人郁達夫想必也是沿此水路到屯溪的,當年寫下的詩,至今還鐫刻在屯溪老橋邊的台基上:「新安江水碧悠悠,兩岸人家散若舟。幾夜屯溪橋下夢,斷腸春色似揚州。」浙江文人到底有別於徽州商人,夢幻新安江的意味,那時候就可見苗頭了。

新安江真正能稱作夢境的,在浦口到街口一段,所謂「山水畫廊」是也。浦口稍上一點的漁梁鎮,流傳著一首徽人熟知的《水程捷要歌》,將出漁梁、下新安、直抵杭州的路程圖,變得朗朗上口:

一自漁梁壩,百里至街口。

八十淳安縣,茶園六十有。

九十嚴州府,釣台桐廬守。

橦梓關富陽,三浙壟江口。

徽郡至杭州,水程六百走。

這六百里水路的美輪美奐與險灘疊加,是新安江的精髓。和任何一條水脈的相同之處還在於,她也是需要治理的,倘任其自由張揚,則禍害難免。新安江也是有水患的,相傳南唐國師何溥貶官休寧為縣令時,就曾帶領百姓將縣址遷往高處,以避新安江之水患。傳說畢竟是傳說,但徽州人記憶中的治水者,以大學問家戴震為代表,應該是確鑿的。

戴震,屯溪隆阜人,近代思想界的一代宗師,其學問涉獵甚廣,在諸如考據學家、哲學家、啟蒙思想家等一大串頭銜之外,還是一位自然科學家,研究領域觸及天文、地理、數學和水利等。江南多雨,積水成澇,山上洪水一下,新安江就泛濫,年年汛期,屯溪都不乏田陌房舍遭淹,百姓叫苦連天。戴震的家依橫江而建,平時臨水遠眺,總見蘆葦搖曳、江天一色,思想學問,皆靈敏生動,一旦大水肆虐,他又怎麼能坐得住?索性就現場勘察,實踐水利去了。

戴震的水利功績,主要是在屯溪修築了珠塘壩,高10米,寬22米,頂長43米,橫亘在華山嶺與楊梅山之間,蓄水在百萬立方以上,塘口置一石印為閘,壩底開一溝渠導水,既可養殖灌溉,又能泄洪免澇。作為兩百多年前以科學興水利的典範,珠塘壩至今仍矗立在屯溪。

據說1965年,越南國家領導人胡志明由董必武陪同,到過屯溪,實地看了珠塘壩,大大稱讚了一番。胡志明到屯溪,想來不會是專門看珠塘壩的,至於是游新安江還是登黃山,不便妄測。但那時候新安江水電站已經建成,在新安江流域的水利建設中,無疑最是舉世矚目,不僅改變了新安江的形態,也改變了她的生態,胡志明也許就是去參觀水電站的。看了新安江大壩,再看珠塘壩,兩者相隔二百年,一條流淌了不知多少年的大河,幾近脫胎換骨。

說是脫胎換骨,其實也不確切。就新安江與人類的關係而言,在本質上並無改變。但凡人水共處之地,都是先有水流,後有人居的,新安江和徽州人,新安江和浙西人,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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