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南卷及其他 第61篇 粵港情深——東江碧水的故事

楊克

1963年,香港大旱。

這一年的香港人似乎只做一件事情——排隊接水。銅鑼灣、旺角、油麻地,到處可見排著長隊等待接飲用水的香港居民。蜿蜒連綿的人龍長達數公里,人流慢慢蠕動,水珠點滴入桶,人們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心中一股怒火卻不知道發泄於誰。港人又有何辦法呢?香港一連數月滴雨不下,空氣已經到了燃燒的臨界點,一粒火星就能把大地的情緒引爆,那是無從發泄的民怨。一曲不脛而走的民謠唱出了港人的憤懣:

月光光,照得港,山塘無水地無糧,阿姐擔水,阿媽上佛堂,唔知幾時沒水荒……

這一個場景,今天香港20出頭的年輕一代已很難想像,繁華富庶彷彿從來如此,打開水龍頭純凈的即飲水嘩嘩流淌在他們看來天經地義,然而父輩們卻飽受滴水貴如油的煎熬。

水從來都是港人的「命根」。除了用來維持生命,進行生產,講究風水的粵港澳自古以來就有「水為財」的說法,視臨水而居為上選。一個關於水的故事是,據說當年日軍進攻香港時,知道水源就是香港人的身家性命,是以處心積慮地要攻佔香港的水塘——打九龍先佔領城門水塘,打港島先佔大潭水塘。水塘淪陷後,命脈被掐,隨時可以停止供水,英軍只有投降一條路可走了……

1963年的旱災歷史罕見。旱情由頭一年末開始,從1962年9月到1963年5月,整整九個月間,香港沒有下過一場透雨,烈日暴晒,土地龜裂,河塘乾涸,恐慌在城市的上空盤旋不走。港英當局遭遇了殖民香港以來的最大挑戰。客觀地說,港府也並非無視人民疾苦,他們採取了不少措施,甚至連迷信方式都派上用場。用飛機撒乾冰降雨,失敗!宗教團體作法祈雨,失敗!臨時開掘的水井挖出的卻是泥漿。當局不得不派船每日奔赴廣州黃埔購買淡水,這唯一可行的方法卻遠水難解近渴,僧多粥少,杯水車薪。岌岌可危的是,此時香港各個水塘的積水量僅夠43天食用!無奈之下,港英政府實施嚴厲控水措施,每4天供水一次,每次只有4個小時。頓時,全港300萬居民陷入困境,苦不堪言!

事實上,從19世紀中葉香港開埠以來,旱災在香港時有發生。即便香港三面環海,但由於河流和地下水稀少,這個彈丸之地淡水奇缺。1902年大旱,有限的幾口井供不應求,香港每日只能供水一小時;1920年港英政府多次派船到內地運水,但仍然不能滿足香港的用水;1929旱災,20萬人拖家帶口為避水荒而遠走他鄉;1938年,港英政府制定條例嚴格限制食用水供應,港人稱作「制水」,從此制水成為家常便飯,成為政府緩解供水壓力的一種例行措施。

在1963年香港大旱之前,面對香港天然淡水匱乏的困局,港英政府一直依靠兩種措施解決香港的供水問題:一是興建水塘和水庫,二是充分利用海水資源代替淡水。一方面,從19世紀末開始,港英政府修建了黃泥涌水塘、大潭水塘、九龍水塘、香港仔水塘等多個大型水塘以滿足港人的用水需要。另一方面,香港政府在號召市民節約淡水的同時盡量用海水來代替淡水,實行海水沖廁、海水消防和海水冷卻等措施以減少淡水的消耗。然而,前者終是靠天吃飯,後者所起作用有限,果然兩項措施都在1963年這起百年一遇的旱災面前失效,水荒形勢嚴峻,不僅350萬人生活陷入困境,還嚴重打擊了香港正欲起飛的經濟!

用水量大的製造業首當其衝。資料顯示,在香港各行各業中漂染、雪糕、皮革、飲料、釀酒、毛紡、織布等13個行業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據《經濟導報》估算,僅因為1963年的缺水,給這13個行業造成的損失就高達五六千萬元,這在當時是個不小的數額,其中織造業及漂染業減產三至五成。水荒除了給企業帶來利潤損失外,停工現象也隨處可見,當年香港失業率飆升。1964年出版的《香港經濟年鑒》指出,港九工會聯合會估計是年19個行業因水荒停產停工,20萬工人收入減少。

農漁林產業遭受的影響更是嚴重,其中農業損失達1000萬港元。在新界,大片稻田被棄耕,耕地如乾裂的龜甲在烈日的暴晒下苟延殘喘,一些居民迫不得已,勉強插秧,換來了幾乎為零的收成;在西貢碼頭,漁業大量減產,漁民依賴的海鮮產業遭到重創——水都沒有,何來烹海鮮?!工商界損失慘重。由此帶來的影響波及到了香港經濟的支柱服務業、旅遊業等行業,香港經濟萎靡不振。

水荒更造成了某種程度的社會動蕩!

旱情伊始,疫病開始流行。《明報》報道,1963年6月28日,第一宗霍亂在香港被發現,到年底,全港共發現霍亂115起,每天都有許多劇烈嘔吐者被送至醫院,嚴重者脫水病危。除霍亂外,其他腸道傳染病如痢疾、腸熱及傷寒疫症也有暴發的趨勢,三伏天口罩脫銷,熟人見面也是匆匆而過不敢多談。這一切都是由惡劣的衛生環境引發,缺水是主要的禍源。

4日一次、一次4個小時的制水措施更讓鄰里之間矛盾頻發,由搶水導致的爭執、鬥毆事件屢見不鮮。對香港老人來說,高喊「樓下的關水喉」,既是記憶里永駐的迴響,也是一個時代不滅的聲音——由於供水限時限區,同一棟樓的水龍頭全開勢必導致水壓不足,只有樓下的住戶把水龍頭關掉之後樓上的才有水供給——「關水喉」的聲音時時飄蕩。由於分秒必爭,一旦協商出現分歧,或彼此不夠配合,很容易惡語相向並發生肢體暴力,水桶、臉盆接踵摩肩,難免磕磕碰碰,以往客氣有禮的鄰里現在輕易就拌嘴,甚至有人大打出手。在1963年,搶水械鬥的新聞已不算新聞:《大砌村街喉有水霸,身懷暗器實行武裝取水——港九有兩起為水而戰傷四人》【香港《文匯報》1963年5月11日報道】。

水荒開始讓習慣現代生活的市民不顧斯文,被現代設施豢養起來的他們如此不堪一擊,文明社會潰敗的跡象開始顯露……

「樓下關水喉!」喊了又喊,吼了又吼!

澡能不洗就不洗,衣服能穿就盡量穿,鍋碗盆瓢只要是容器都拿來裝水,全港300萬個水桶疊起來比太平山還高2000倍!

搶水引起的爭執不斷上演,叫罵聲、哭喊聲不絕於耳!

香港就快成了臭港、死港!

香港告急!紫荊凋零!

在嚴峻的形勢下,一封發自香港中華總商會、港九工會聯合會的求助急電拍到了廣東省省長陳郁的案頭。在電報中,香港中華總商會會長高卓雄等聯名向廣東省政府請求救援,從廣東東江引水供給香港的舊事又被提起。

而此時的內地,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在嶺南古老的大地上,一條蜿蜿蜒蜒的大江流過了一個世代又一個世代。她如同羞澀的客家少女,一路走來,溫良恭順卻又脈脈多情;又如同一位慈祥智慧的母親,在她的養育下,河源、惠州、東莞等沿途的城市一個個拔地而起。她在嶺南婀娜多姿的鄉村邊流過,在綠樹婆娑的山巒邊流過,在洗衣的粵女面前流過,在溝壑和珠江三角洲從容奔出,最後優雅地注入南海。羅浮山和隱居於此的明末清初的嶺南著名詩人屈大均,溫柔地注視著這條經流不息的河流。維多利亞港也在河流的盡頭,感恩地享受著她的滋養。她,就是深港人民的母親河——東江。

東江為珠江流域的四大水系之一,東晉稱涅水,隋稱循水,唐稱循江、河源水,宋稱龍川水,宋以後始為東江。東江是珠江流域第三大水系,排位次於西江和北江。她發源於江西尋烏縣丫髻缽,源頭稱尋烏江,與定南水匯合後稱為東江,源頭至龍川縣合河壩為東江上游;從合河壩至博羅縣觀音閣,是東江中游;觀音閣以下為東江下游。東江經西南向流入廣東省,經龍川縣,至惠州市折向西,過東莞流入珠江,在獅子洋出虎門入海。幹流全長520公里,集水面積27040平方公里,總落差約440米,河道平均坡降0.39‰,主要有西枝江和增江等支流,流域面積32200平方公里。作為連接贛粵港三地的東江,是香港及廣東省河源、惠州、東莞、深圳等城市4000多萬居民的主要飲水資源,關係著珠三角區域的經濟發展和香港的繁榮穩定。

據相關研究結果表明,東江上游區域的空中水汽資源約有1864億立方米,通過自然實際形成的降水水量578億立方米,除去蒸發、地下滲透等消耗,可利用的水量為280億立方米,僅占空中水汽資源的15%。可見該區域空中水汽資源的開發利用具有很大的潛力。

也難怪港人會寄望於這條河流。倘若東江能在深圳附近打個趔趄、拐個小彎,那香港人民「制水」的苦難日子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陳郁看著案頭的加急來電,陷入了沉思:內地給香港供水是個龐大的系統工程,牽扯到中英兩個國家微妙的政治關係,行事需謹慎為好;況且當時國家剛經歷了3年自然災害,加上人禍,自身困難重重,國內的政治氣候又不明朗,香港這場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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